第九章南轩密竹有高情
“子宣兄,你要不吃点吧,这是我从家里带的,你这么饿着也不是个事啊。”方翰韬拿着家里老妈给带的炊饼,劝着躺在床上饿肚子的曾布说道。
曾布的字便是子宣。考虑到曾巩这哥几个太多,而且年龄跨度太大,对着二十岁小青年的曾布,还有旁边的七岁小朋友曾肇,方翰韬实在没有勇气开口叫他俩曾五叔曾六叔。
反正就是各论各的吧。作为宿舍新加入的一份子,方翰韬自然要和曾布曾肇这哥俩打好关系,尤其是曾布,后面还要指着这位学长给自己答疑解惑。面对方翰韬表现的好意,曾布很感激,肚子叫的咕噜响,但就是死活不要。嘴上念叨什么“君子固穷”,又是“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的,反正就是死活不要。显然是脸皮太薄,不好意思要,尤其在方翰韬这还是新来的面前,非常拘谨,关系不熟抹不开脸。但方翰韬好歹前世也是社畜公务员,察言观色,哪里看不出曾布这位小年轻是怎么想的,好说歹说,旁敲侧击,终于劝着曾布接受了他的好意。
看着曾布边吃着方翰韬递来的炊饼,过了一会终于缓过来,神色好点了,方翰韬就跟曾布攀谈道。“我看贤昆仲家里虽然缺粮食,但也不至于断炊的缘故啊,子宣兄何苦来哉这么折磨自己呢?”曾布一听这话,脸色一黯。
一直在旁边的曾肇奶声奶气的说道,“是因为前天五哥想要下地帮忙干活,二哥不让的缘故。”方翰韬听得一头雾水,这啥意思啊,不让下地干活跟饿着不肯吃饭有啥关系吗?
“方贤弟有所不知,”看曾肇在旁边说的没头没脑的,曾布只好向方翰韬解释道,“自先君去世后,我家里的条件就一直不好,我小时候全靠大哥二哥一力维持抚养,方才长大成人。小时候我无能为力,帮不上大哥二哥什么忙,但现在我已二十,加冠成人,理应为兄长分忧,尤其前天二哥要出门办事,地里的农活缺人干,我想为两位兄长分忧,但……”
曾布叹了一口气,“二哥他们根本不让我下田干活,只让我空坐在家读书,我,上不能助兄长一臂之力,下不能安抚好弟弟妹妹们,让他们也受饥挨饿,实在是无颜受禄。”
曾布的一席话让方翰韬大受震动,说实话,从他穿越过来,接触到的,都是吴宁,蔡县令这种蛇蝎心肠之辈,像曾巩曾布这样兄友弟恭,淳淳君子家风,属实是第一次见到。而且看这事的起头,还是要赖自己。曾巩这一大家子主要收入全靠曾巩和曾牟,曾宰,这三个成年劳动力下田耕作。现在又是暮春三月,正是春耕最要紧的时候,自己家里又把曾巩请过去帮忙,害得人家这两天少了三分之一的成年劳动力,曾布想要主动帮忙干活,但又被曾巩堵回去让他接着读书。
曾布劳动积极性被打压,钻了牛角尖,才整出后面这些事。这也就是曾布到底年轻脸皮薄,换方翰韬这样脸皮厚的老油条,巴不得天天坐家里吃闲饭不干活啃老呢。方翰韬和曾布正说着话呢,外面天已经黑了,月明星稀,曾巩和老三曾牟,老四曾宰一起从地里干完农活回来了。披星戴月,莫不如此。
回到家歇息一番后,曾巩便把曾布,曾肇还有方翰韬叫了过去,跟曾布说了一遍方翰韬的来意,叮嘱他明天先对方翰韬进行一次摸底考较,看看方翰韬到底是啥样子的水平,好后续安排课程进度。
方翰韬看这架势,曾巩由于操劳农活家务,天天连轴转,自己读书的时间都不太充裕,何况是教别人,曾牟和曾宰也是如此。因此现在曾家里年纪小的读书教育,全部由曾布负责,听曾巩的口气,曾布的天赋是兄弟几个里面最好的,同样的读书造诣水平也很高,虽然年纪比曾巩小了十七岁,但一点不比他差。
这一番话说完,夜色也越来越深,时候不早了,曾肇在旁边小嘴直打哈欠,眼皮子开始疯狂打架,曾巩见状,便让曾布抱着曾肇,和方翰韬赶快回屋休息了。自己也收拾收拾,赶紧睡了,明天他还要接着去干农活呢。
回了屋内,方翰韬躺在床上,看着身旁已经熟睡的曾布和小朋友曾肇,不由得翻来覆去,胡思乱想起来。
不由得不乱想!虽然白天曾巩借着《西昆酬唱集》给方翰韬说了说科举作诗里面的门道,曾巩的口气是轻松无比,给人一种学写诗是一种很简单,有手就行的感觉。但方翰韬心里对自己的水平可是很清楚,对于像曾巩这种唐宋八大腿的人来讲,写诗确实有手就行。
但问题就在于,自己很大概率没有手。
就像后世学霸给学渣讲题,可能死活想不明白,这些明明很简单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东西,为啥有人会不懂,一点理解不了。而对于作诗来讲,曾巩,同水平的曾布,甚至老爹方仲永,都属于那种学霸,自己就是根本什么都理解不了的学渣。
别看他之前在县衙里和县官胥吏谈笑风声,那是因为对于方翰韬来讲,官面文章人情世故这些都是上辈子天天打交道,是很熟悉的领域。因此自己才能应付自如。但是到了写诗这里,方翰韬心里就开始打鼓了,这毕竟是自己完全陌生的领域。他们能教的明白吗?自己能学得会吗?
这真是一个疑问,况且在科举上来讲,写诗已经算的上是送分题,后面还有写赋这种大boss在等着呢,自己要是连
诗这种新手教程都写不明白打不过去,何谈后面的赋呢?科举要是考不上,自家以后生活又会如何呢?想起吴宁在县衙那种如同野兽噬人般的眼神,方翰韬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胡思乱想间,方翰韬也慢慢的睡着了。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曾家一大家子就已经起床了。但方翰韬还睡得正香。
有道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对于古人来讲,不管是读书人还是农民,早晨是一天最宝贵的时光,丝毫不敢浪费。
对于方翰韬就不一定了,昨晚胡思乱想半天,睡得着实有点晚,而且对于现代人来说,赖床那简直是天经地义,早起反而是大逆不道。
这可苦了曾布和曾肇哥俩,摇了半天才把方翰韬叫醒。耽误了时间,三个人急急忙忙收拾好,便出屋往书房那跑了。
曾家毕竟是曾经的诗书大家,家中的藏书,平常家里子弟读书都是在这里。因此家中的书房是整个院落里最核心,也是最大也是最气派的那一间房,占地面积极大。书房整体皆用砖瓦不说,连地基都打的十分考究,房屋整体高出地面不少,门口的台阶俱是青石。江西毕竟雨水颇多,书房如此构造,便是防雨防积水不至于淹进屋内,坏了里面的藏书。
方翰韬看者书房屋外如此气派,不由得赞叹一声,毕竟是老牌文化家族,虽然现在败落了,但毕竟曾经阔过,底蕴就在这些细节中不经意显现出来的,跟其他乡间的暴发户就是不一样。
不过他毕竟是现代人,见多识广,也就是感慨两句罢了。
但是等进到书房内,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方翰韬就目瞪口呆,下巴差点都惊得掉地上了。无他,因为书实在太多了!!!只见屋内架阁密密麻麻的排列在一起,角落中见缝插针还塞着许多书箱,里面书籍分门别类的归置起来,虽然数量巨多,但丝毫不杂乱,反而显出一番鱼鳞密铺之美。
讲道理,这场景实在太吓人了。方翰韬仿佛被这书房内海量的藏书压的喘不过气来,相比之下,金溪县县衙那架阁库里放着的公文账簿,跟这一比都有点小儿科了。
要知道,这可是在宋代啊!不同于后世的信息大爆炸,生产力大发展,书是随便一印就是一万本,在宋代造纸术与雕版印刷术才刚有规模,许多稍微比较冷门的书籍,那都得手抄,就算是很大陆货的版印书籍,价格也很昂贵。像曾家这数量级别的藏书,说是家藏万贯那真是毫不为过。
方翰韬久久不能自语,再想想自家里那藏书,就一本薄薄的《西昆酬唱集》和半本《花间集》……不由得捂脸,这差别也太大了吧!不过也难怪,想想曾二叔可是唐宋八大腿之一,也只有这样的书籍数量和家族底蕴才能支撑得起来。
曾布向方翰韬介绍道,“这便是家中的书房了,二兄将其命名为南轩,”接着指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副书帖,一脸郑重的说道,“还写了一篇名为《南轩记》的文章以自勉和鼓励家中后辈安贫乐道,精心读书。方贤弟既然是二兄带来至此南轩读书,虽是外客,但二兄之意,也是将你如同自家子侄一般看待。希望方贤弟不辜负南轩之名与二兄好意。”
方翰韬听曾布这么说,也认真起来,“子宣兄放心,我虽年幼,但也知道读书之重。”废话,读书能不重要吗?现在在大宋,这做题可跟当官直接挂钩啊,也是真的能改变命运的,谁拿这玩意开玩笑!曾布点了点头,“方贤弟如此最好,按二兄昨日的嘱托,今日先由我来考较方贤弟的学问,不用紧张,方贤弟知道就知道,不会的也没关系,这只是先了解你的根基,方便安排你后面读书的课业。”方翰韬急忙应承,摸底考试嘛,懂得都懂。
旁边的曾肇突然插嘴问道,“那五哥,我今日上午的课业是什么呢?”
“那还用问?老规矩,《周礼》今日背四百字,临摹颜鲁公《多宝塔碑》十行,吟五七言律诗各一首,看赋一道,对了,今日你是不是又要该写赋了?就以……”曾布想了一会,一拍脑袋。
“算了,我再想想题目和韵脚,等会再跟你说。还有,你的汉书怎么看的这么慢,一篇《霍光传》你都看了两天了,里面的故事典故你怎么一个都记不下来,今日你要还这么磨叽,我等会方贤弟这忙完就收拾你。”曾布语气严厉对曾肇说道。曾布这一番拷打,倒是把曾肇的小脸吓得煞白,嗫嚅辩解道,“《汉书》太难读了,我好多地方都看不懂,没有《史记》简单……”
“我不管,今日你必须把霍光传里的典故说出个一二三来。”曾布大手一挥,把曾肇小朋友上午的课程布置好了。曾肇苦着一张小脸就去旁边学习了。方翰韬在旁边看的直咋舌,好家伙,曾肇这才七岁啊,也就是小学一年级小朋友,课业负担就如此哈人,想想自己小学一年级……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接着曾布转过来,对方翰韬说道,“方贤弟,现在咱们继续,我先问你一句,你都读过哪些书?平常都写什么?哪些学的比较好一点?”
曾布这话直接把方翰韬给问懵了,你问我读过哪些书,我该怎么跟你解释我大学专业学的材料,平常学的都是物理化学,工程力学,量子力学这些玩意,毕业工作当了公务员后天天写材料都是党八股……
你们大宋人都不学无术压根不懂这些玩意啊!
方翰韬琢磨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的说道,“《论语》读过一点,《孟子》,《荀子》,《诗经》,《左传》,《庄子》都有过涉猎,诗赋文章也记得乱七八糟,但不成体系。”可怜方翰韬最后只得这么说了,确实没骗人,这些玩意都是高考必背,他现在都能记得牢牢的。更没骗人的是,这些确实都只读了一点点……
方翰韬的话听到曾布耳中却大为不同,好家伙,这才十二岁的年纪,读书竟然如此之多,涉猎如此广泛!曾布对方翰韬不由得肃然起敬。但是,虽然方翰韬这么说,曾布也不能就这么信了。“那方兄,我就先随意问问你一下吧。”方翰韬不由得腰背一直,来了来了。摸底考试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