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丈夫在世当有为
五月二十二日一清早,方翰韬和,吕惠卿,曾巩一干人等,早早的来到汴京城外城的麦秸巷与沐河大街交界处,王安石一家已经早早预订上了官船。
去年方翰韬一行人就是从这里进入东京,参加科举,带着些许对未来的迷茫,白衣而来,如今再次踏上旅途,又是在这个地方,释褐为官。
来送行的人有很多,与昨天的宴席的正式不同,今天因为是上朝点卯的日子,所以来送行的,多半都是同辈友人,张载,王韶,大苏老师父子一家三人,甚至连二程兄弟都捏着鼻子来了,让方翰韬大为感动。
感情自己人缘还挺不错的嘛!这段宝贵的京城科举时光,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让这些南腔北调,本是天各一方的青年士子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如今科举结束,此经一别,又要各自宦游天下,再难如此这般相聚。张载,王韶等人,一直将方翰韬等送至汴河码头,一路上谈笑风生,这边章惇和曾布眉飞色舞的说起了他们联手围剿太学生们的经典战役(程颐程颢兄弟则黑着脸听着这些),一会张载和王韶又回忆起了兴国寺当时虎皮辩经的有趣之处(程颐程颢兄弟俩脸更黑了),再就是大苏老师拉着方翰韬的手,兴奋的将起欧阳修文会上的事情。“世之奇特之士,其处莫不为异众之行,所出之词,也莫不为怪诡之词。子豫啊,”大苏老师叫这方翰韬新取的表字,连叫数声,方翰韬才反应过来,“哦哦,子瞻兄叫我啊?啊对对对,子瞻兄所言极是……”
看着方翰韬应付的样子,苏轼难得板起一张帅脸,严肃正经的说道,”子豫啊,你我列恩师门下,当继恩师之道统,持正守中,与太学群儿谬风相对。若不如此,至今天下士,微管几左衽……”
苏轼一番话,听得方翰韬都有点无语。要不是有欧老师力排众议,改革文风,就凭大苏老师这科举考试犯病发癫的样子,根本没机会考上进士,屁股摆在这,再加上大苏老师刚刚拜欧老师为师,正在皈依者效应的兴头上,给欧老师这改易文风的举动大吹法螺也很正常。但方翰韬看了看身后,赶紧把苏轼的话头拦住,可不能再讲下去了,再讲下去,程颐程颢兄弟俩这脸黑的,都能做包拯的亲生儿子了。
听着苏轼这番话,程颢不由得连连苦笑,程颐快没气个半死,他是没想到,前脚见识了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小方,吃骨头不吐皮的主,现在转眼又来一个嘴上不饶人,毒舌功力深厚的苏轼,俩人一起捧欧阳修那个老不修的臭脚,给太学泼脏水。
果然这姓方的不是好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他天天勾肩搭背,沆瀣一气,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前面和方翰韬勾肩搭背的苏轼,曾布,章惇,吕惠卿,王韶,还有后面的小跟班苏辙等人,程颐心中暗暗给他们定了成分。一众人等行至沐河码头渡口,船来如织,王安石安排好的官船已经在此等候多时,船上正在忙碌收拾行礼的婢女雪若,看见方翰韬他们过来,踮起脚来,仰着小脸,笑着向方翰韬挥手示意。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告别这个繁花似锦,软红十丈的汴梁城。如今初夏,清晨日出扶桑,沐河之上金跃鳞动,恢弘气派的沐梁城也慢慢的在辰光之下苏醒,回首望去,同一个沐梁城,夏日晨曦之景,与去年冬日清晨入京时所见之状自是不同。物是景非,人也不同。
方朝韬内心不由得感慨,从冬到夏,短短半年的京城科举之行,让自己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进京之前,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为保全家业而孤注一掷,投身于科举,希望改变自家命运的无名小卒,白身士人。如今离开京城,却已经是声名鹊起,官袍加身,前途无量的神童探花,一方通判了。而且不仅在富粥,韩琦等宰执重臣那里露了脸,留了号,甚至还牢牢的抱上了欧阳修等大佬的大腿,成了门下亲传弟子。更妙的是做题爱情双丰收,功名有了,连女朋友也搞定了,跟晏殊的小女儿结亲,更有美婢相伴左右。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已经到手一个半了,春风得意,莫不如此,大有纵马长歌,一日看尽东京花之情,纵使黄粱一梦,也不过如此而已。方翰韬的内心之中,也小小的得意了一下,但他内心到底是个沉浮蹉跎多年的成年人,颇有宠辱不惊之风,心态调整的很快。
他知道,眼下虽然能小小高兴一会,但是切不能得意忘形。因为自己现在收获的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方翰韬现在有两个忧虑。从在抚州发解试之时,自己的所谓年龄特点,便被当时的抚州通判王说利用了起来,在过了抚州的发解试之后,为了后面“制造”一个抚州神童,王说将自己的年龄户籍偷偷改小了两岁,从那时候起,自己便已经破卷了进去.
到得京城虎皮辩经,遇到赵宗实的那一刻,因为自己的所谓“抚州神童”身份,方翰韬便成了一个极佳的立储造势工具人,到得后来群见,再到殿试被透题,娶晏家女,无一不是韩维和他背后的宰执们在暗中布局,将自己和晏殊牢牢绑定,以此为破局点,向官家赵祯发动立储攻势。虽然宰执们的计划达到了阶段性胜利,但在大宋,立储可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拉锯战,赵祯一日不将赵宗实立为储君,便一日难安。方翰韬虽然知道,赵宗实,也就是后来的宋英宗,肯定能成功的挺过风浪,迎来胜利。
但方翰韬却不知道,在这漫长的风浪旅途之中,已经算是跟赵宗实绑定好的自己,能否也一直稳稳的呆在赵宗实的船上,不会被赵祯的随手一浪,打进深海。
此是一个忧虑。另外一个,便是欧阳修和王安石的分歧了。从之前欧阳修文会上,关于茶法改革的意见不同开始,方翰韬发现了王安石与欧阳修巨大的分歧,欧阳修十分讨厌太学体(自己也是利用这点,成功登顶省试),而王安石内心却非常支持太学体;因为庆历新政的失败,欧阳修对改革有了反思,态度开始转为妥协一派,而王安石却是非常激进,在京城憋屈三年的王安石,准备要在即将上任的常州大施拳脚,为全面改革做好准备。
一面是座师,也是恩师的欧阳修,一面是自己的同乡世交,同样对自己有授业之恩的王安石。大宋积弊已久,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但在改革的政见上,两个对方翰韬十分重要之人却背道而驰。
看着旁边正在嘻嘻哈哈的苏轼,还有和大苏老师十分要好,快成亲兄弟的章惇,方翰韬心中不由得惆怅。作为后世人的他知道,眼下王安石和欧阳修的这个小小的裂缝,终究会在即将到来,轰轰烈烈的大变法中,彻底撕裂整个大宋,而这场新旧两党的惨烈对战中,谁也不能独善其身,没有人能笑到最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江河奔涌,源于滥觞。如今蚁穴滥觞,就摆在方翰韬面前,也摆在即将到来的常州新政之中。在这场风雷山雨之中,他又该怎么办呢,又能不能做好呢?想到这些困难,方翰韬一时之间,恍然失神。“唉,唉醒醒,子豫,你在发什么呆呢?”一双手在方翰韬眼前晃来晃去,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方翰韬定睛一看,却是王韶在跟他说话,方翰韬愣了一下,不禁问道。”子纯兄怎么了?”
“刚刚和横渠兄说了些事,马上咱们不都是要上任了喃,”王韶和方翰韬说道,张载在一旁听着有点无奈,“我们比不上子豫你,殿试第三,又是晏家女媚,一出场便是通判京官,我们只能从小小选人做起,选海难熬,我怕我这一辈子,都只能沉于下僚,按部就班,循资依历磨勘,不知多少年才能实现胸中抱负,大丈夫当出奇策,立奇功于世,岂效案牍老吏乎?”方翰韬听王韶如此说,不禁有点乐,当时你和曾布他们半场开香槟的时候,咋不想着这名次低,做官没前途的事呢?但这番话也不能说出口,方翰韬只得问道。
“子纯兄是有何奇策,能迅速脱离选海了吗?”
“那是自然!”王韶胸有成竹的说道,“我仔细想了想,和横渠兄讨论不停,如今大宋想要立奇勋,当为军功,一个侬智高,都能让一个行伍赤佬一步登天,成为枢密使。而现在最大的军功,无非是拓边西北,经略幽燕。北狄暂且势大,不是好对付的,可是西贼外强中干,未必没有机会。”
王韶顿了一顿说道,“西北边睡,当为建功之地。大丈夫当配吴钩,澄清玉宇,以血庆历之败。”王韶的这一番话,听在方翰韬和张载耳中,两人面面相觑,张载不由得叹道,“子纯,你不是关西人,可能不知,当年元昊叛乱,好水之败,三军尽丧,家家缟素。那么多名臣猛将,范文正公,韩枢相都在西北折戟,西贼,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子纯你难道自忖你会比范文正公还有韩枢相能耐本事更大吗?”听了张载泼冷水,王韶却看了方翰韬一眼,傲然笑道,”横渠兄,你难道忘了子豫说的那句诗了吗?”张载一愣,只听王韶缓缓念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欧公见到子瞻兄,都要退避三舍,让他一头,谁道我却不如范韩二公?范公已逝,韩相已老,如今天下之事,正当吾辈为之,岂因艰难险阻,便避趋不前吗?不向前去,便永远不能破西贼。”
“是极是极,”章惇也过来附和,自信而笑道,”子纯兄这番话说的好,往昔贤才,只不过尔尔,如今天下风流人物,社稷庙堂之重,积弊百年,澄清玉宇,当看我辈。”旁边的苏轼,曾布等人,也跟着一起哈哈笑了起来,吕惠卿在旁,虽然不动神色,但脸上自矜傲然之情,却是满满。
众人雄心勃勃的一番话,让方翰韬一愣。最初刚开始的时候,谁也想不到,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做题家,靠着审时度势,得贵人青眼,靠着自己后世的本事与见识,结合实际认真分析,找准做题的方向与计划,努力学习,终于金榜题名,中进士高甲。题目就在那里,文章就在那里,考卷也就在那里,若自己一直一笔不懂,那题目永远做不出,考卷永远打不完。若不迈出这一步,便永远不可能成为东华门外好儿郎。当年身份卑微之际,尚且能如此,如今已登天子堂,衣着青绿间,又岂能面对未来的困难而丧胆,碌碌无为呢?
看着意气风发的苏轼,吕惠卿,王韶,章惇,曾布等人,望着无穷远方,天高云阔,山河邈邈,野马尘埃,浩浩汤汤,横无际流,方翰韬的心底里,一股自信,油然而生,定声说道。“是啊,天下之事,不做焉能知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