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世事如棋谁当先
方翰韬听曾巩如此说,一时之间有点迷茫,但转念头一想,恍然大悟。
对于欧阳修为何之前席间略过自己,此时却把他单独叫过来的原因,他心里大概有数了。
曾巩把方翰韬领到后院,欧阳修和梅尧臣在此闲坐,两位老前辈在那里对坐手谈,各执黑白,彼此秤竞。在这下围棋下的正欢呢。
待到曾巩领了方翰韬过来,便悄悄的站在欧阳修身后,静观棋局,不作一声,方翰韬亦是观棋不语。过了一会,棋盘之上,黑白焦灼,难分彼此,欧阳修执白子,凝神皱眉看着棋局好久,依旧无从下手,最后只得无奈说道。“罢了罢了,这一局又是让圣俞赢了。又输你一首诗。”欧阳修投子认负,无奈按照之前约定,输的人写一首诗,只得拿起笔来,于纸上赋诗一首。
“竹树日已滋,轩窗渐悠然兴。人闲与世远,鸟语知境静。春光蔼欲布,山色寒相映。独收万虑心,于此一秤竞。”小诗作罢,梅尧臣读了一番,两个人相视一笑。
欧阳修见方翰韬已经到了,便指着桌上的棋局,问方翰韬道。”子固他不懂手谈之道,不知方贤侄你是否又明此中真意呢?”听欧阳修问自己是否懂围棋,方翰韬很是谦虚的回答道,”略懂一些。”
“那你看我和圣俞此局下的如何?来评鉴玩味一番。”欧阳修说道。这一问,饶是方翰韬身经百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都给问愣了一下。
这还能叫我咋评价?方翰韬都有点无语了,就欧阳修和梅尧臣下得这局棋来看,两人妥妥的臭棋蒌子,看似满盘焦灼,你来我往杀的难解难分,实则就是ICU大乱斗,互相犯病喂饭,方翰韬在旁边都快看撑了。
见一向为人机灵的方翰韬卡壳了这么一下,欧阳修心里也懂了,他只是棋下得烂,但其他方面却不差,哪里不知道方朝韬内心的真实看法,不过欧阳修到底是脾气十分之好,温和笑着,对方朝韬说道。
“你看看我这局棋哪里下的不好,按说我棋力与圣俞相当,你看是为何我却输了这盘局,棋秤游戏,不必拘谨,畅所欲言嘛。”
见欧阳修这么说,方翰韬倒是笑了起来,看着眼前欧阳修与梅尧臣的这局棋,他内心有了主意。
避开技木微操方面不谈,细讲这些玩意没用,欧阳修学渣一个,跟他讲什么柯狗定式纯属超纲,对牛弹琴,只是大概说了一下欧阳修的下棋思路,不谈木而谈道,这样才能方便夹带私货。
于是方翰韬随后侃侃而谈道。
“内翰与梅直讲的这局棋,恕晚辈直言,内翰在布局座子之际,便是所图极大,开局步步试图抢先手,求新求变,奇手怪招频出,但奈何终归过于险峻偏激,以致徒劳无功,反而由梅直讲抓住漏洞,以静制动,大龙被劫,攻守之势异也。纵使残局梅直讲后劲不足,略显颓势,仅以守成,内朝亦颇有几下妙手,将局面扳回一城,但因前期盲动,再加上黑白二子纠缠甚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无回旋腾挪余地,以至于最后终究积重难返,只得徒唤奈何。”
方翰韬分析的头头是道,。
欧阳修刚开始听方翰韬分析复盘的时候,还面带微笑,神态悠闲无比,但越听到后面,脸色越凝重,最后方翰韬讲完了,梅尧臣忍不住吐槽一句。
“这份眼力,可不像是略懂的样子。”
方翰韬也只是一笑,并不答话。
欧阳修却是良久不语,手无意识的轻敲棋子,思虑百转,最后笑着说道,“听你之言,句句都在谈棋,但句句却不在谈棋,只是皆棋比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方朝韬微笑,向欧阳修一拱手,回答道,“万物虽不尽相同,但内在之道相通。世事如棋,棋蕴世事。曾听闻范文正公有诗日,'一子贵千金,一路重千里……’““成败系之人,吾当著棋理。”欧阳修低声缓缓念出了范仲淹这首《赠棋者》的后半诗句。便是一阵不语。
过了许久,欧阳修看着方翰韬,眼神中带有一丝欣慰,说道,“看来你也是知道,我特意让子固找你而来,所谓何事了吧?”“初时不知,但后面观棋之际,便想明白了。”方翰韬回答道,“还请欧公放心,韩枢相和富相公二位,之前在堂除授官之际,已对晚辈有所叮嘱,晚辈去常州之后,谨慎行事,凡事废立,与王三叔所预之际,定当三思而后行,宽和为政。”欧阳修单独找自己能是什么事,看看之前席间欧阳修和王安石之间的异议,方翰韬也大概都能猜到了,欧阳修在席间上对自己的忽视是有意为之,因为有些话在场不好说,只能私下里来讲。
眼下王安石和方翰韬都要去常州上任为官,一个是知州,一个是通判,组成了常州地方的最高领导班子。如今看王安石的样子是要到常州大干一番,欧阳修是根本劝不动,双方之间分歧很大,估计欧阳修也不想让王安石在地方真整出什么逆天大活来,不好收尾,只能无奈提前打预防针,找自己这个通判来当二者之间的缓冲剂。也是想让自己能在王三叔这个不稳定的引擎上当个保险丝,有个后手准备。听方翰韬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都学会抱答了,梅尧臣有点惊奇,转向问曾巩,“子固,你之前偷偷给他说了吗?”“这个真没有。”曾巩笑着摇了摇头。对于方翰韬身上一些不符合年龄的表现,曾巩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根本不会把方翰韬当做一个少年来看待。不过梅尧臣还不适应这个情况,他盯着方翰韬看了半天,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但欧阳修毕竟还是老江湖,听着方翰韬的话不为所动,板着脸直言道,”这些都是套话,跟你文章诗赋中的八股一般,人人都会说,算不得什么。我还是想听听,介甫说他设想要在常州实行常平新法,面对此事,你到底有何方略,能调和执中,实现你说的宽和为政呢?”面对欧阳修的提问,方翰韬笑道,”内翰,如果我现在连常州都没去,连常州地理何在,田产多寡,风土异同,人情沿革等等,甚至连仓廪税赋详情都不甚知之,又怎么能有实际方略来解决疑难呢?如此空口而说,怕不是内翰就更为忧心了。纸上谈兵,终归只能做赵括,凭空臆想的政事改革,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罟了。凡事皆有其因,方得其果,如不理清其因,就大刀阔斧变革其政,起到的破坏反而更大,纵使本心再好,其为也不过是南辕北辙罟了。”
方翰韬表示根本不上欧阳修的当,秉持着没有调查权就没有发言权的原则,面对具体施政问题,他要在了解到实际情况后才会具体决策,不会先入为主,否则这跟王三叔的激进派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听方翰韬这么说,欧阳修反而欣慰的笑了起来,对方翰韬说道,”你要如此说,那我就真放心了。常州的事,就要拜托你了。介甫是大才,为官多年经验丰富,只是一些看法过于偏激,而你虽然年纪甚小,第一次为官没有经验,但大事却不糊涂,介甫和你,也算是相互取长补短,我也放心了。”方朝韬的表现让他非常满意,看着眼前的年纪轻轻却见识不凡的少年,欧阳修感慨道,”但凡我们年轻时候,能有你这番认知,也不至于大龙被劫,致使庆历新政受阻,无功而返,范文正公也不至于……唉……”说起庆历新政和范仲淹,欧阳修和梅尧臣俱是一阵叹息。
谁都有年少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时候,如今年老的欧阳修与梅尧臣也不例外,当年他们新一代的士人们对这大宋因循守旧的风气不满,想要改变整个大宋,便聚集在范仲淹的大旗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改革。年少轻狂,且才气正盛的欧阳修也不例外,面对自五代以来,文人官僚依样画葫芦,卑弱软熟的风气,欧阳修与之愤然开战,在庆历三年,写下《论吕夷简札子》,也就是著名的“天下忧患疏”,认为人臣应主动承担天下事,不能只享富贵而不负责任。
但最后结果,却是这群年轻人们磕的头破血流,范仲淹无奈隐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今大宋如蔡桓公之病,庆历年间病尚止在肠胃之间,但朝野上下却讳疾忌医,牵连反复,拖延至今,早已病入喜言了,大宋亟需一场从上到下的变革,再造社稷。这也是朝野上下,有识之士的共识。但是欧阳修,富粥这些曾经引领庆历新政的君子党人物,在蹉跎多年之后,均已年老,无力再为,所以改革的重担,就落在后辈的身上。这也是欧阳修为何一直不遗余力举荐人才,提携后进,先是大力向朝廷举荐了王安石与吕公著,后面又在今年贡举之中大力改革,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很多京城太学官宦子弟的,改易文风的原因了。
经历了庆历新政的惨败,欧阳修等人也已经意识到,同时内心深处也认为,改革是一项长久且持续的事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不能一朝但系而成。如何能将事业延续下去?那就要靠后辈们的了,后人总比前人有办法。
如今中生代的人才有王安石,吕公著,韩维一干人等,这是欧阳修最看好的人才,尤其是王安石,虽然某些理念不一,但就才学,道德,能力三方面来说,是最完美的人选。中生代挑好了,新生代不能后继无人,要把人才梯队建设好,才能将这项事业长久的做下去。
不过到了隔代这一辈,欧阳修就找不出类似王安石的上佳人选了。“还是难啊,贤才终归太少了,”欧阳修最后长叹道,“眼下,下一代还是有王介甫和吕晦叔,两人相得益彰,能当大局,又有韩持国等人协助,我还是能放心,但到了再下一代呢?”
方朝韬听欧阳修意有所指,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试探着问道,“内朝觉得曾子宣,章子厚如何?”“今年点了这一榜进士,我虽是很满意,曾子宣,章子厚智识优长,俱为能吏之才,一时之选,可惜性有瑕疵,只可为辅强,不可总览大局。”欧阳修回答道。看来欧阳修对章惇和曾布终究还是不太放心。方翰韬又问道,“那吕吉甫呢?他才学甚高,应该能行吧?”“吕吉甫材识明敏,文艺优长,按理说应为超凡绝伦之才,冠绝诸雄,只不过……”
欧阳修把酒闲话论小吕,说出了一些席间上不好说的话,曾巩好奇,问道,”恩师是觉得吕吉甫哪里不妥吗?"
“是啊,”欧阳修长叹道,似是为吕吉甫感到惋惜,”子固你性格仁厚,可能没发现,吕吉甫这个人,哪里都很好,唯一有个毛病,忌能好胜,一旦有人才能过己便忌嫉。这一点,方贤侄你应该看的更清楚,体会更深吧?”方翰韬一笑,并无过多言语。吕惠卿的这个毛病,他也是察觉到了,小吕这个人啥都好,人又聪明,智商非常之高,而且也有容人之量,他和章惇不一样。章惇是个聪明人,但身上也有聪明人常见的毛病,那就是只会对和自己一样处于一个智商水平的人才会青眼有加,像章惇和大苏老师,方翰韬等人关系就很好。对待稍微不如自己的人一向没有好脸色,懒得搭理,经典例子就是他和曾布关系不融治。
而吕惠卿就比章惇会做人很多,他对普通人态度非常好,那种优越感一点没有显现出来,隐藏得很好,但一旦碰上比自己本事大的,那小心眼就遮不住了。像之前吕惠卿和方翰韬关系一直很融洽,但自从虎皮辩经,方朝韬初现峥嵘之后,吕惠卿的态度多少就有点变了,再到后来方翰韬殿试又压了吕惠卿一头,小吕的小心眼就彻底收不住味了,两人之间关系就不像之前那么亲密了。
这点变化,方翰韬自然也是洞若观火,体会甚深,当然也没有瞒过欧阳修老练的眼睛。搞政治的精髓内核就是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把敌人搞的少少的。
以欧阳修多年宦海沉浮的经验,没有同年盟友,门生故吏,拿什么搞政治?就像之前欧阳修科举被太学生围攻,政敌攻讦,差点被赵祯抛弃的时候,还全是靠着韩琦居中策划,底下门生们一起摇旗呐喊,才把这事摆平了
当别人指责你搞朋党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有朋党。
不过现在就吕章曾三人来看,指望他们搞团结,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几个人本事是都挺大的,但这性格,一个个全是问题青年,凑在一块怕不是天天吵架内斗了,哪里还能团结大多数。这让欧阳修有点脑壳疼。“至于子固和苏子瞻,”看着眼前的曾巩,欧阳修点评起了自己的这两个徒弟,”子固蹉跎科举多年,韶华已过,甚为可惜,日后只能继我衣钵了,传我文名。至于苏子瞻,他呀,唉,”谈起了苏轼,欧阳修叹息道。“他才学甚佳,可托付斯文,承我道统,只是,终究性格疏阔,若是执政,只怕也不能妥当。”
欧阳修这一番品评切中要害,方翰韬心里想道,曾二叔点背,这么多年科举没考上,被耽搁的年纪大了,毕竟曾二叔和王三叔那是一代人,当年同时参加科举,人家王三叔现在都做到知州了,曾二叔才刚刚毕业,还得回家守选,参加工作都得等两年后,肉眼可见日后也未必没有多大的进步空间,连曾布都远远不如,也很难挑的起大梁了。至于苏轼,只能说大苏老师太过奔放洒脱,还是白身的时候,连这么科举考试严肃正式的场合都能放飞自我,后面要是真当大臣,说不定还能整出什么逆天大活,当文学家搞艺木创作这是优点,搞政治,那还是算了。
故而曾巩和苏轼,也只能说欧阳修文学道统上的继承人,难以成为政治事业的继承人。
诳了一圈,发现还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欧阳修也是很难办。“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啊。世事如棋,堪为执棋者却可遇而不可求。”欧阳修把玩着棋子,最后笑着,注目问方翰韬道,“不知你相交的同辈好友中,还有没有上品人物?”方翰韬想了一下,欧阳修这对候选人的要求实在太高了,要求才学高不说,还得既要年纪不大,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有改造世界的意念和年轻人的冲劲,又要为人处世老成,不偏激,团结同僚。这些矛盾的属性叠加在一起,既要有要还要,笑死,哪里有符合条件的人啊。
方朝韬内心想着,但冷不丁抬头一看,欧阳修和梅尧臣两个老头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眼神颇有深意,他心里咯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