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高冠大带满门下
方翰韬他们正在胡瑗的院落内小声交谈的时候,忽然听得门口一阵骚动,程颢出去打开门一看,确是一群太学生们聚集在胡瑗的院落门口。程颢看着这群集结起来的太学生,疑惑的问道,"先生在里面静养,不得打扰,诸位同学在此何意?"为首身着绸袍,吊着胳膊的太学生钱公辅和周围的太学生们对视了一眼,对程颢说道,"自然是来探望先生
的。只不过听闻一些传言,想要仔细问一问。"9766617
他话一说完,程颢便想追问他哪里听到的这些传言,但是旁边太学生们却不容程颢说话,七嘴八舌的问道。“程师兄,听说先生要退了,换什么江西乡下来的教书匠执掌太学,是不是有此事?”“咱们太学以后可该如何是好?”“我们要见先生,请先生给个说法!”
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些太学生已经歇斯里地,有些暗暗垂泪。程颢应付不及,只能伸长脖子勉力,压着嗓子对一众太学生们说道,”诸位噤声,先生在内,诸位……"但却根本没有几个人听他的。
自从太学生们在省试被黜落,后面又在孙舟等人煽动下闹事,反倒被朝廷斥责后,气氛便一直低落,学生们在考场失利和官方批评这两项打击下,纷纷感到迷茫,压抑沉默了这么长时间,如今再加上胡瑗要退休,一时间积攒的情绪,在群体中田速扩张开来。为首的钱公辅等人抱着胳膊,抿着嘴,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底下的汹涌的民议。
面对如此情势,程颢顿时慌了手脚,眼下此时此刻,恰如当时省试揭晓榜单,太学生们收到自己黜落那时候一样,一个不小心,又让有心之人如孙舟一般,煽动起来,那可就麻烦了,如今的太学风雨飘摇,伤筋动骨,可再也折腾不能了。
可程颢自己一个谦谦君子,一时之间面对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正在进退失据之时,旁边一个威严的声音传过来,大声的呵斥底下的太学生们。
"如此行径,成何体统,看你们聚在恩师门口这乱七八糟的样子,太学生的体面都哪里去了!"转头一看,正是王说,有道是居移体,养移气。王说都当过一州通判的人物,气场不可比拟,再加上他本事又是胡瑗的知名弟子的缘故,登时就把太学生们给震慑住了。
而院落内,后面程颐和方翰韬扶着颤颤巍巍的胡瑗出来。
聚集在门口的众多太学生们一见胡瑗,立马一起施礼,连为首的钱公辅等人也是如此。“都别闹了,”胡瑗拄着拐杖,缓缓的对聚集的太学生们说道。”我今年老,已向朝廷乞骸骨,太学之中的事情,我也该撒手了。"胡瑗的声音虽然轻微,但在场的诸位太学生们,却大气都不敢喘,毕恭毕敬,等胡瑗说完这几句话,太学生们却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让钱公辅出来,很是乖巧,小心翼翼的问胡瑗道。"先生真要退隐了吗?"
胡瑗点了点头。
太学生们的脸上,顿时一片死灰,生无可恋,如同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方翰韬心中不得不佩服胡瑗在太学中的影响力,这群连堂堂翰林学士欧阳修都敢围攻的刺头学生们,在胡瑗面前却都服服帖帖,毕恭毕敬,甚至隐隐将胡瑗视为他们的人生导师和精神支柱一般尊重。
不过,看着胡瑗那消瘦衰老的背影,方翰韬心中又不禁感慨,虽然如此,但眼下的胡瑗毕竟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纵使耀光逼人,也终究只是暮日西垂罟了。
日落乃自然之定理。
底下的太学生们最后憋不住了,钱公辅向胡瑗哀求道,"先生一去,太学该如何自处?这可是富春公,徂徕公,还有先生一生心血所系啊,若所托非人,该如何呢?”
富春公和徂徕公便是孙复与石介,他们之前也掌管太学多年,都是范仲淹门人,当世有名的大儒,与胡瑗一起号称“太学三先生”。只不过石介早已在庆历新政时期,受到保守派夏竦,张方平等人的攻讦,黯然贬官,抑郁早亡,而孙复也在去年因病归乡。孙复一走,胡瑗的身体也撑不住了,曾经声名赫赫的太学三先生,如今即将风流云散了,偏偏又摊上今年省试黜落这些事,太学生们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
“这个无妨,我已上书荐举盱江先生李觀来接任我,担任太学说书。”胡瑗说道,说完,他便猛烈的咳嗽起来,缓了一回,勉强接着又吩咐道。
“去大堂擂鼓吧,把生徒们全都召集过来,宣布这件事,以安人心。”
钱公辅等太学生们听胡瑗如此说,目瞪口呆。胡瑗便在二程兄弟的搀扶下,缓缓往太学大堂走去,钱公辅这一众太学生原地怔了半响,如梦初醒,连忙跟了上去。
到了大堂,胡瑗站在一个空荡荡的虎皮皋比之前,虎皮座椅上面,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如意,座椅背后,立着一面布满灰尘的大鼓。胡瑗的手颤颤巍巍的拿起旁边的鼓槌。虎皮座椅,铁如意,大鼓本为军中之物,为主帅聚将,排兵布阵之用,但从魏晋起,文人也爱好将此杀伐之物带入学校做登坛授课之用,大宋的文人们也不例外。当年石介主持太学,有学生写骈文四六句,文章空洞不知所云,石介大怒,擂鼓聚众,将太学生们全部聚集起来,对骈文大加批斗,改易文风,提倡古文,自此太学走出了杨亿的“西昆体”阴影,大宋的古文运动,掀起了全新的篇章。
后来孙复入主太学,擂鼓聚众,执铁如意而讲《春秋尊王攘夷发微》,挥斥方遒,一时之间洛阳纸贵,京城人人皆学春秋。再后来,便是胡瑗主持太学,拥虎皮皋比而讲《周易口义》,将自己实践多年的“苏湖教法”带进太学,促使太学一跃成为整个大宋最顶级的学府、
随着庆历新政大旗的徐徐展开,太学三先生也将太学一步步做大做强,引领大宋土林,再造儒学。如今金鼓不鸣,石介早断;如意铁销,孙复年老;虎皮蒙尘,胡瑗体衰,太学在今年科举考场上也铩羽而归
胡瑗想再像往日一般擂鼓讲课,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剩勇余力了,看了看手中的鼓槌,只得摇头苦笑,将其交到了方翰韬的手中,说道。
“去吧,去擂鼓吧,太学终究还是要泰伯来接手的。”
方翰韬闻言一愣,继而急忙接过胡瑗手中的鼓槌,小伙子手脚那叫一个麻利,接着奋力朝着大鼓敲了下去。冈冈鼓声,响震太学。
不一会,诧异的太学生们纷纷从左右两厢的房舍中出来,茫然的往大堂走去,太学之中已经好久没有响起鼓声了,等到了大堂一看,擂鼓的却不是他们以往最熟悉的泰山先生胡瑗,而是小方探花,现在公共场合,应该改叫小方通判了。
好歹也算是熟面孔了,诸位太学生们也是比较熟悉的了。尤其最近在京城中那更是声名鹊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竟他算是踩着太学生的头出名的,之前虎皮辩经的时候,方翰韬和太学第一的二程兄弟分庭抗礼,更是给太学生们一个深刻的印象,后面省试又是一次。还特么踩了两次。
更可气的是,小方通判不仅年纪小,而且考试考得高,更气人的是媳妇也娶得好,东京头条都抢满了,让一众失意的太学生们对他是羡慕嫉妒恨,非常的酸。如今见到正主,还堂而皇之的擂起了太学的鼓,让太学生们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胡瑗在程颐程颢兄弟搀扶下起身,对着满堂乌压压一片太学生们宣布了自己将退休,下一任的太学话事人将会由江西包儒盱江先生李觀接任。
一言顿时激起千层浪。
满堂的太学生们直接傻了眼,没想到胡老师真的要退休不说,竟然还推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夫来继任太学,从石介,孙复到胡瑗,太学生们眼界都被这些天下名师给喂叨了,看不上这个听都没听说过李觏,在他们认知里,这就是一个江西小地方的教书匠,怎么还敢碰瓷太学先生胡瑗呢?
于是诸生便纷纷不满起来,连师资资源配置都缩水跌份,觉得这是朝廷在轻视打压他们。大多数太学生暗暗垂泪,他们对胡瑗非常有感情,如今听闻胡瑗真的要离开太学,纷纷表达了不舍,“先生请再容我们幕下解惑几年吧”,"先生,你走了太学该怎么办啊?"挽留不舍声此起彼伏。更有些比较偏激的太学生们甚至十分激动的喊道,"朝廷不公!谁知道那个什么李觏,到底是哪来的穷措大他有什么真才实学,教出过什么好学生?"看着这幅场景,方翰韬有点牙疼,现在太学生们越是对胡瑗表示依依不舍,后面李觏来接手太学时遇到的阻力就会越大。再加上今年太学在科举场上遭遇重创,如此临阵换将,势必会引起太学生们对李觏的抵触心理,后续工作都不好开展。不能再任由这些太学生们发泄下去了,自己得为李觀造势。想到此处,方翰韬拿起铁如意,重重的捣了捣地面,高声说道。”谁说盱江先生没有真才实学的?我便是他门下弟子!你们太学生们今年纷纷落第不要怪别人,怎么我就考上进士,还是殿试第三呢?还不是你们不努力!
这句十分欠扁的话一出,原本嘈杂如同草市的太学大堂内突然陷入一阵寂静,片刻之后,太学生们集体愤怒起来,朝着方翰韬叫骂。
“哪来的江西山豚,敢瞧不起我们太学生?”
方翰韬见状,松了一口气,冒着被揍的风险,总算把太学生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了。不过底下太学生们仍旧骂声一片,最后钱公辅出头,代表着一众太学生们痛骂方翰韬道。
“莫要大言不惭,方翰韬,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连此等狂妄之言也敢在太学说出口,简直比东京城的羊马墙还厚,什么样言语才能刺穿你这个厚脸皮!"台下的太学生们纷纷附和钱公辅,都对方翰韬表示不满。
面对汹涌太学生,方翰韬却仍旧从容不迫,面对钱公辅的谩骂,他抿着嘴,哈哈笑着,手拿铁如意指点着回答道。
“呵呵,哎呀这位同学实际上犯了一个十分浅显的谬误,不是脸皮厚的问题,而是学养厚,这是最关键的。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面对太学生们的挑衅谩骂,本该少年气盛的方翰韬竟然如此儒雅随和,让在场的太学生们为之一顿,气势登时泄了下来,甚至连旁边的胡瑗都讶异的抬了抬眉毛,看着方翰韬,只听方翰韬接着语重心长的向太学生们说道。“学养厚体现在什么东西?就是你对圣人微言大义的理解总是对的,比方我说今年的省试殿试的科举策论,要结合大宋国情现实,通经明道,寻康国济民之法。”接着方翰韬指着大堂上挂着胡瑗亲手所书的“明体达用”的四字匾额说道,"这些道理,都是我在抚州的的候,由盱江先生教给我的,铭记这些道理,在投入到学问之中,方能明体达用。"方翰韬的这一番话,风度翩翩,说的底下太学生们一时间哑口无言,有的太学生心里已经有点服气,但还是嘴硬,质疑着说道,"你说的轻巧,那又该怎么做,路漫漫其修远兮,又该如何上下求索,方能明体达用呢?""《礼记》有云,'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而《左传》里说‘慎始而歌终,终以不困。’,这些便是先贤所说之道,”面对太学生的疑问,方翰韬回答道,"而我能告诉你们的道理,就只有八个字,这八个字记住了,以后学习便不再迷茫。'只见方翰韬拿起笔来,在身后的屏风上,胡瑗的“明体达用”题字匾额下,写下了八个浓墨重彩的大字,诸位太学生们上前一看,只见屏风上写道。
“初心不忘,铭记使命。”方翰韬挥舞着铁如意,对下面的太学生们侃侃而谈,"盱江先生说过,万物必有初,我辈学生,读书明经也是如此,只有初心对了,方才能一日千里,初心不对,便是南辕北辙。我问你们,你们读书的初心是什么,老实告诉我,不必害怕,来,这位同学谈一谈。”被方翰韬的铁如意突然点到的太学生茫然不知所措,众目睽睽之下,脑袋都晕了,根本没有功夫细想,只得说道,“当然是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朝为田舍郎,目瞪天子堂而读书的……”他一边说着,方翰韬听着一边不断点头,紧接着又叫了几个太学生,都是如此回答,方翰韬一一认真的问完听完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对着太学生们说道。
“现在知道你们为什么科举纷纷落第了吗?”底下的太学生很迷茫,纷纷摇头。“就是因为你们的初心有了问题,才会导致后面科举不利!”方翰韬说道,"所谓儒者士人,岂能如此汲汲于名利乎?我辈士人,应该都像我一样,读书不为功名利禄,当为大宋之崛起而读书!这才是你们的初心与使命!初心错了,学问越多越没用。这就是你们为什么坐拥名师,反而科举考场上颗粒无收的原因!”
"想想看,朝廷供给你们馆舍食宿,这么大力的培养你们,难道只让你们求田问舍,为一富家翁吗?没有大宋崛起,哪来的小民尊严!只有实现了大宋的伟大中兴,方才能实现你们个人的功业成就,二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也无不是的君父。朝廷和泰山先生,都是为了培养你们好啊,可你们呢?却忘记了初心,将泰山先生平日对你们的教诲之言抛之脑后,泰山先生的本意是好的,都是你们念歪了经,把泰山先生给气病了。”方翰韬倒打一耙,乱甩黑锅,旁边胡瑗听得,又剧烈了咳嗽起来,方翰韬连忙过去帮忙拍胡瑗的背,一边挖一边还没忘了继续道德绑架,"如今泰山先生特意找来盱江先生继续指导你们,要知道盱江先生当年可是和泰山先生俱为范文正公门下,你们不仅不领泰山先生的好意,真是想把泰山先生气死不成?"
旁边的胡瑗本来咳嗽还好,这被方翰韬连连拍后背,小伙子下手没轻没重,搞得老先生咳嗽的更严重,脸都快青了,底下的太学生们沉默了下来,连连道不敢。
看说的差不多了,方翰韬便收手回来,红脸唱完唱白脸,接着谆谆善诱的跟太学生们画饼,说道,"要知道我在抚州的乡下,由盱江先生指导,都能蟾宫折桂,何况是诸位太学大才呢?现在些许挫折(当然方翰韬肯定不会说太学生们遇到的挫折有他一份功劳在里面),只不过走了一些弯路罟了,相信后续在盱江先生的指导下,诸位定能远胜于我!"最后方翰韬慷慨有力的总结道,"太学生们,你要自信!"“只要初心不忘,铭记使命,为大宋之崛起而读书,在泰山先生与盱江先生的指导下,定能为大宋的伟大中兴事业增辉添彩,润色鸿业!太学强则国强,太学中兴则国中兴!"会议在太学生们热烈的掌声下宣告胜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