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百炼钢化绕指柔
鲁铁匠空着手，十分疲惫的回到了家中。
正在家里灶台边做饭的浑家见他回来，很是诧异的问道，”之前不是说铁监偷学苏州的铁冶法，要花上一段时日吗，怎么这么快就做完了?”
接着看见鲁铁匠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往家里拿，顿时脸色一沉，眼神斜乜着问道。
“当时说的分润工钱呢?是不是在外面喝酒钓鱼花掉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大郎马上年纪大了，要开始置办家业娶媳妇，家里要省吃俭用攒钱，不能胡花，一个月给你五百钱，还不鸣使吗……”
面对自己媳妇一上来劈头盖脸的一番数落，在旁边玩泥巴的儿子都被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老婆骂，孩子哭，鸡飞狗跳，搞的鲁铁匠头都大了，苦笑一声，急忙解释道，“压根就没做完了，哪里又有分润工钱?是方府判亲临铁监，要换法子，不搞灌钢，改搞炒钢了。"
“哪个方府判?”说着话，边哄着孩子边做饭的浑家猛地睁大了双眼，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望了望四周，让儿子赶紧到一边玩去，门窗关好之后，才压低声音问道，“等会，莫该不会是咱们常州新上任的那个方通判?你天天挂嘴边骂的那个……”
听浑家这么说，鲁铁匠不由得嘴角一抽搐，无奈的说道，”正是他。”
当即就把铁监中的事情一一向浑家说明，从茶肆的一面之缘，到后续铁监中实验灌钢法，刚开始铁监里死活搞不出来成品，后来在这个方府判的指点下，竟然还有眉目了。
啰里啰嗦一大圈，鲁铁匠的浑家人都快听傻了，听到自家丈夫竟然当着人家方府判的面直球辱骂，更是惊骇欲死。
等最后听到这位精通铁冶的方府判说要再造一个用石炭的新式大炒钢炉，蒋杨两人不干，最后这个倒雷项目摊派到了自己头上。
鲁铁匠的浑家顿时脸惊吓到煞白，急的眼泪都要掉了出来，带着哭腔说道。
“又是高炉，又是高炉!当初咱们家里的家业，跟蒋老头，杨老丈两人都差不多，结果你非得要搞那什么从契丹学来的新高炉，换木炭为石炭，折腾的一地鸡毛，将家业败了下去。那俩人不折腾，反倒最后得了官身，成了官人。现在倒好，你怎么又摊上了这个差事?就不能不接下来，跟着蒋老头他们一起稳稳当当钻研那个苏州的法子不好吗?”鲁铁匠的浑家越说越气，到最后直抹眼泪，开始诉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嫁到你老鲁家跟着一起受罪,你看看人蒋二家的媳妇，当初条件还不如我，现在都是官宦人家的儿媳妇了……”
浑家一顿数落，鲁铁匠无可奈何的解释道，”这可是府判亲自点到我了，我哪里敢拒绝……”“还不是因为你那张破嘴，惹恼了方府判，被他忌恨上了，他挖这个坑来构陷你呢。你个死脑筋，这也看不出来吗?”“不至于，方府判看面相是个好人……”
“措大心思毒，俱是笑面虎。你一大把年纪连这个都不晓得?”鲁铁匠的浑家愈发恼怒自家丈夫不晓事，当即饭也不做，便回屋收拾东西，鲁铁匠顿时慌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我带着大郎回娘家，你就跟着那方府判修新炉子吧，看他不把你搞的倾家荡产，才不会罢休。”说着话，将金银细软打包好，往肩上一背，头一扭，拉着儿子，便头也不回的离家走了。鲁铁匠看着空荡荡的家，摸了摸鼻子，颇为无奈。
他本来想跟浑家说，什么方府判挖陷阱专门坑他，那就是纯属妇人见识。鲁铁匠是真跟方府判打过交道的，看着方府判虽然年轻，进士出身，身居高位，但对待他们这些铁匠的态度是与其他官员截然不同的。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心理，反而是一视同仁。这点鲁铁匠还是能感觉出来的。而且方府判之前给他承诺，起这个新炉会由官府出钱，不会像以往惯例那样，把成本摊派甩到他头上。毕竟方府判看样子是真的很懂铁冶里面的道道，在垒炉的时候，还专门问自己关于那什么“耐火砖”的事，是个内行人，不像寻常官僚那般瞎指挥。
看方府判这番架势，鲁铁匠心中隐隐觉得，说不定，这事真的有可能成呢?大炉好处多多，北边的契丹就靠着这个技木，以镔铁为号。如果再能用改木炭为石炭的话，成本瞬间能打下来。属于是好上加好，物美价廉。
如果说以前的炒钢炉是个人推的小推车，那这石炭高炉就相当于是二十多匹拉的太平车。自己当初就是看准这点，才孤注一郑，可惜失败了，自己的家境也一落千文。
但这些话，浑家是注定不会信的了，她说的也很有道理。毕竟之前自己就因为尝试学契丹那边铸大炉，一番折腾，徒劳无功，还使家财耗尽。教训太惨痛了。有这么一个先例在，自己浑家说的也没错。
方府判如今再起新炉，很大概率也是瞎折腾一番，草草了事，自己也跟着白掺和一场，现在已经是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本本分分赚钱不好吗，为什么偏要掺和进来，赌一把呢?
虽然已经到了中年，但是他还是当初那个想要孤注一郑的莽撞青年。但是，凡事都怕但是。万一眼下跟方府判干成了，这可就成了自己人生命运的转折点了!
看着眼前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家，鲁铁匠下定决心，回屋子里翻找出已尘封许久的垒炉行头，收拾了一番，背上行囊，将家里收拾一番，便又回到铁监了。回到了铁监，方翰韬已经让张诜组织了一个厢军都，四十余人，还有一些民夫，开始了前期的筑炉工作。
方翰韬将这个新式炒钢实验原型炉的地址选在了铁监中河边，靠近沟坡的一处。这是利用山坡的地形，使炉子建筑坚固；同时可以在山坡上面再建立一个平台装料，便于运输，而下面的平台就方便鼓风，出钢，出渣，利于操作。这样子利用地形，是很节省人力的。仅这个选址的眼光，就让鲁铁匠颇为佩服，知道方府判是内行人。
而民夫则在其指挥下，已经将筑炉所需的石材和青砖陆续运送到铁监，另外一些厢军则开始挖地基。之前鲁铁匠已经和方翰韬对过大致的筑炉方案，一些流程和方翰韬仔细商讨一番后，为了加快进度，很多东西并行而来的，一些没有技木含量的活由方翰韬这边，让张诜安排厢军和民夫先干。
另外关键的步骤就得和鲁铁匠和他手下几个匠人学徒一起搞了。
见到鲁铁匠背着工具回来了，方翰韬向他招了招手，笑着对他说，”鲁大匠，之前听你说的耐火材料，我照你说的地方来采的，是不是主要就是这俩个?”
鲁铁匠凑前一看，点头道，”是这两样，这份是用来做炉内的那个，府判所说的耐火砖，另一份是用来做砌砖石缝的泥。这是我家的独传秘方，我不知道蒋检踏和杨检踏两家是怎么样的，反正我家是这样。”
方翰韬点了点头，看来是没错。鲁铁匠所说的土，方翰韬仔细看了看，应该就是后世常见的白砂石，红砂石和高岭土和石英粉混合物，这些含硅量比较高，也算是优质的耐火材料，具有较高的耐火度。
只是方翰韬手头没有后世的技木条件，不知道眼下的无锡县采的这些砂石和高岭土里面的三氧化二铝含量如何，要是含量高的话，那质量就更好了。
只能根据当地这些铁匠们的经验来走，不过就眼下这些耐火材料，应该也够用。
“既然如此，那就用此烧制耐火砖吧。记住，耐火砖按我之前说的，一部分要烧制成弧形的。”方翰韬吩咐道。鲁铁匠点了点头，虽然他不明白为啥方府判特意叮嘱要烧一部分弧形砖，不按照他们的老经验全都烧方形的。便指挥着几个铁匠和厢军，让他们开始以此土开始烧砖。方翰韬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鲁铁匠他们经验还是有的，知道烧制耐火砖的砂石要选择颗粒粗和较细的那个白色黏土搭配着来。较粗的砂粒能提升耐火度，较细的黏土能让耐火砖不易开裂。等第一批砖做好后，鲁铁匠便指挥着厢军们将砖坯放在打铁炉上，开始起炉鼓风煅烧。方翰韬见这边没有什么问题，便看另一边的工作。
地基已经挖得很深，已到硬底了，由于方翰韬要筑的这个炒钢炉是大炉，大概要两三丈左右高，而且形制也与旧有的炒钢炉不一样，比较奇怪，为了稳妥起见，冗余部分加的很多，跟要垒一座小山一般，地基之类的就非常重要。索性之前地基就已经挖好了一部分，这时候已经挖的差不多了，方翰韬和鲁铁匠合计一番，参照着之前鲁铁匠起高炉的经验(虽然是失败的),应该是差不多了，先把炉的外部大致搭建出来，外面部分是不需要耐火砖的,就直接用青砖和花岗石了。因为眼下只是雏形实验炉，方翰韬也是删减了很多功能，只保留要实现最基本的两个核心需求。也就是如何用石炭炼钢，和如何让高炉不崩塌。接下来就是的打灰土木老哥时间，这边烧耐火砖，那边建炉壳，没日没夜的折腾下来，由于前期的技木含量不算太高，方翰韬便让张诜加大了人力投入。每天方翰韬还是巡视工地，看这些土木打灰老哥吃的怎么样。
但看着这些民夫吃的伙食，都只是简单的米饭和蔬菜，压根没有油水，方翰韬就感到十分难过的想掉眼泪，而张诜更是看都不敢看，他一看到这些人吃这些伙食，脸色比方翰韬还难看，索性后面就不陪方翰韬视察工地伙食了。
这让方翰韬内心十分感慨，看来张诜为人跟自己一样，也很有同情心，不忍心看这些，颇有君子远庖厨的风范。
张枢言这人不错，能处!
只不过方翰韬在这方面上却是想差了。张诜这段时间只感觉很绝望。
因为方翰韬要赶进度，加大了民夫投入不说，为了鼓动他们的生产积极性，待遇给的很足，每天吃的粮食，都是按照最顶格的一人一天两升来供给，要知道，宋太祖当年春天开五丈河，耽误了农时，给农夫补助才是日给二升，西北禁军的口粮，也才这个数。
这是只有边军和官家特意开恩，才有的特殊待遇。如今就让方府判大手一挥，也这么供给这些厢军和民夫。张诜每天只好强忍痛苦，进行撒币工作，每次看着这些干活的民夫和厢军放开肚皮吃着米粮，每吃一口，他心里都在滴血。这花的全是张诜的免役钱!本官的钱!张诜内心十分抓狂，他之前辛辛苦苦跟县衙官吏勾心斗角，每天在县衙偷偷改户口版籍，才从无锡县刮来的这些免役钱，就这么被方府判大手大脚撒给了这些民夫!
当真是患卖爷田不心疼。但看着方府判这个“患”,张诜这个“爷”一句话都不敢说什么,他的把柄要害还在这位的手里呢。
只能祈祷方府判的新高炉真的有作用，能在后面把这些赚回来。
待到耐火砖终于烧制完，鲁铁匠仔细查验，看不爆裂，不熔化后，便开始正式筑炉工作了。“府判，您这图纸，恕白身没看明白，这三个图到底是什么意思?”鲁铁匠拿着方翰韬画好的图纸，瞅了半天，都没瞅明白这上面画啥。
“这是炉缸的内部图。”方翰韬指着图纸，给鲁铁匠比划了半天，”之前我观摩了你的那个塌了的高炉，也问了问很多铁匠，你们平常筑炉，都习惯把炉子内部也砌成方形，这个就是你们筑的高炉容易塌的原因，内部炉型从上到下，最好要筑成圆的，如同纺锤一般。”“建造成圆的?这就是府判让白身烧弧形砖的绿故了?”鲁铁匠疑惑的说道。
方翰韬点点头，把他拉到那些废弃的钢炉那里，指着炉内部说道，”你要是想不明白，可以看看这些废弃的炉膛。你看看，这些方形炉膛在熔炼过程中，由于炉火的损坏，是不是里面慢慢就损耗成圆形了?这就是因为炉型不科学，炉子一建大了，受热不均匀，导致炉内的铁料没法充分熔化导致的铁炉崩坏的原因。你们不知道，所以就只能用小炉子来做。”鲁铁匠懵懵懂懂的听着方府判的这番话，看着眼前的废弃铁炉，里面果不其然，很多地方已经磨损成了圆瓶型，不过心中对于方府判关于大炉易崩的解释，还是有点将信将疑。
之所以会信，是因为鲁铁匠从前在河北，河东游历的时候知道，北边辽国那里建大型高炉，就从来没听说过会像大宋这里容易塌，既然契丹那边铁匠能造出这种高炉，那说明自己这边也能，只是某块地方没做到位，才导致的这个结果。总不能说契丹的铁匠都有仙人传授的技艺吧。
而鲁铁匠之所以又会疑，也不奇怪。毕竟他们这些铁匠平日干活，对于自己这些手艺，很多地方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鲁铁匠也不知道方府判眼下说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原因，只好先跟着这么干，看看实验结果如何，按此法建造的圆形高炉会不会容易塌。“那这里的，什么‘火道’,又是什么呢?”鲁铁匠指着图纸上，他最看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的地方，问向方府判。“这就是第二个关键点的地方了，也是石炭炼钢的关键。我管它叫做反射炉。”方翰韬说道，见自己画的这工图，鲁铁匠和之前的李益一般，都是根本看不明白，方翰韬索性在地上，跟李益一般，拿着石块，大概堆了一个简单的小模型，给鲁铁匠讲解了起来。反射炉是一种间接加热的方法，与铁监这里常用的炒钢炉不同，他们是将铁料和燃料直接放在一个炉子里烧。这样燃料中的杂质就会掺入到铁料之中。如果用木炭的话，这个问题还不明显，因为木炭中的杂质很少，但如果用煤炭的话，这个可就要老命了，煤炭中的硫，磷等杂质那可太多了。这也是眼下大宋，石炭只能炼铁，不能拿来炼钢的原因。
故而方翰韬设计，将燃料室和炉膛分隔开来，通过火道，将燃烧的火焰射到炉膛内，使燃料和铁料分开，其杂质不会影响到铁料这里。在方朝韬连比划，加模型演示，说的满头大汗，鲁铁匠终于理解过来了，他恍然大悟，”府判说的这什么‘反射炉’,把炭和铁分开，不仅苏州那边灌钢法的炉子，有点这个意思。中原那边也有，我见过。只不过他们那里是埋在地里的，在地下挖坑，非常简单，其实就是这个炒钢炉上面安个烧木炭的坑而已，那种其实没啥用，没法搅拌铁。不如府判这个想的精巧。”一番话，让方翰韬都有点想吐血，你但凡能看懂我画的图纸，早就该明白了，哪至于让我说的这么费劲!但是没办法，像鲁铁匠，或者是李益，他们作为匠人，本身就不聪明(大宋聪明人全是卷科举了，谁做匠人),文化水平不高，思维没经过训练，再加上年纪大了，思维固化，理解能力就比读书人差了一大截。但读书人又因为不懂技木，对方翰韬这些工图法子不感兴趣。
什么也别说了，后面必须得摇人了。
方翰韬实在是太缺技木官僚了，要是能来几个人就好了，之前自己给李益，曾布他们编发英雄帖，不知道他们夹带里有没有这样人，能过来帮自己，只不过这样的技术官僚复合型人才在大宋也很少见，不知道李益和曾布他们能不能帮自己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