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焉用聚铁铸大错
”府判,眼下本县搜集会垒炉子的匠人咸集于此,俱是技艺纯属,积年经验在身的大匠。"张诜向方翰韬禀报道。
他的动作很麻利,不一会就把铁监里会垒炉子的匠人遴选好,总共四位,一起送到方翰韬跟前,纷纷向方翰韬来行礼。方翰韬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张诜领来的这四个铁匠中,两位却都是老头子,看衣着,确是绸缎加身,不像个铁匠,倒像个富家翁,另一位正是之前打过交道的鲁铁匠,他不敢和那两位老者并行,正在畏畏缩缩的跟在后面。到得跟前,这两个老头只是一拱手,口称道。“下官拜见府判。”还是两位官员。张诜察言观色,见方翰韬眼睛直瞅着那两位老者,便急忙上前介绍道。
“这一位是蒋检踏,本官是三班奉职,另一位是杨检踏,本官三班借职。此处铁监,就是由他二位主管。”方翰韬哑然失笑。
大宋的文武官制比较奇葩。区分文武不看差遣,而是看阶官是属于文资还是武资。武官阶序从高到低依次分为:横班,诸司使副,以及使臣。这和文官的朝官,京官,选人三段相对应。比如眼前的这俩老头,他们的差遣则是属于铁监中的检踏铁冶官。
这个差遣,一般是由文官中的选人,或者武官中的大、小使臣来担任。而他们的是武资中的三班小使臣,对应的文官中的选人,是大宋正经有编制入流的武官。而且他们也不是个例,因为大宋大部分的武官,他们具体干的事其实并不是职业军人,差遣也不是统兵的军官,跟军队也毫无关系,武选官与军职合而不融。
按照后世的观念来看,他们的工作具体内容,其实也是属于“文官”,差遣是掌茶盐酒税、场务、征输及冶铸之事的监当官。算是财税系统的官员,也就是常说的,与亲民官的“清流”相对应的“杂流”。这些监当官入仕,可就比不上方翰韬他们这些“清流”的亲民官的进士出身高贵。他们大多是恩荫入仕,或者是干脆就是纳粟,掏钱给朝廷换来的官。
方翰韬看着眼前这二位,显然是本地铁冶大户,身价不菲,多半就是走后者的入仕方式,输课额多,拿钱买来的官。也算是大宋官场上很常见的现象。方翰韬和这两位铁监官按官场礼仪客套寒暄一番,便直入正题。“不知二位检踏所掌的钢炉几何,能出钢多少?样式如何?”
蒋杨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蒋检踏出来问道,“下官现在正有炒钢炉在运作,府判若是想看,不妨移步一观,就是炉边肮区了些,还望府判见谅。”方翰韬点了点头,让蒋检踏去带路,几人来到铁监中正在工作的一个炒钢炉前。来的时间刚好,正是刚准备动工,还没有装料。
炉前的几个铁匠见蒋检踏来了,便上前请示,蒋检踏看了看方翰韬,方翰韬说道,”先别急着做,我先看一看你们的炉子。”
蒋检踏无奈,只得让铁匠们停下手中的活,满足领导的需求。方翰韬凑进来,把袖子衣摆一掖,仔细察看眼前的炒钢炉。炉型构造十分简单,呈方形,由于手边没有工具,方翰韬只能大概目测比划了一下。钢炉每边大概长五尺左右,高差不多三尺,顶部中央略为隆起。方翰韬又凑近仔细摸了摸炉子,是用砂石砌造,外壁垒砌土坯。炉的一侧安装着风箱,另外一侧设有火膛。看完之后,方翰韬问蒋检踏,”这钢炉是你做的吗?”蒋检踏赶紧笑着应承道,”府判明鉴,无锡县会垒炉手艺的人不多,寻常人根本不会,只有下官和杨检踏会这也是下官发家的本钱,不传之秘。”
蒋检踏说着话,在最后的“不传之秘”四个字上咬的格外重。
方翰韬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本来还想问一问炉里面的耐火材料是怎么做的,这是炼钢炉的核心所在,他光看,哪里能看出炉子内的耐火材料是怎么做的?方翰韬知道,炒钢的原理,是将生铁在空气中加热,使其处于熔融或半熔融状态,然后进行搅拌脱碳,这其中需要的温度很高,炉内的耐火材料的选择就非常重要,不然就会承受不住高温,破烧裂。具体要选择什么耐火材料,那就全看本地的地质情况,有的地方地质用铝土,有的是高岭土,每地所产俱不同。只有本地的铁匠在本地垒炉才清楚,一换地方就抓瞎。但看着这蒋检踏的意思,这个关键成分是别想这么轻易从他嘴里问出来,这是人家吃饭的本事。“那开工吧,我看看你们是怎么炒钢的。”方翰韬吩咐道。底下的这些铁匠又看着蒋检踏,见他点头同意后,方才开始装料。
方翰韬在旁边看的十分认真,铁匠们先将木炭装入炉缸内,点着火,然后便推动风箱开始鼓风,使其燃烧起来,然后铁匠们便将准备好的生铁料也加入炉内,便把炉门堵住。
等到生铁烧红后,几个铁匠穿上牛皮袄,拿着大铁棒,开始炒拌。看着铁块烧得发白,蒋检踏一声令下,该用力搅了!”铁匠们随即加大力度,过了一会,炉内的铁块便被搅拌的如同豆渣一般,再过了一会,又有一股液体流出,豆渣状态的钢粒成了粘糊形态。
方翰韬瞧得明白,这应该是生铁中的硅、磷、锰、硫和碳起氧化放热,因为杂质的熔点比较低,在比较低的温度下可先熔解,因此在铁的半熔状态中就可以把其中大部分的杂质和碳除去,使它转变成为熟铁或钢。旁边的蒋检踏见状,看火候已到,便吩咐道,”差不多了。”这些铁匠们便颇为熟练的将其搅拌成团块,使其形成一个个钢团,然后便从炉中钳出,拿到一边开始锻打。方朝韬注意到,这些铁匠锻打也是很有规律,先是轻打,快打,将钢团打成形状后,再重打,多打,最后将其打成结实的钢锭。
这一步应该把其中的渣子挤出,使钢的组织紧密细致。
最后蒋检踏下场检视了一番,指出几块打的不好的钢锭,让铁匠们把其放到锻铁炉中烧红,拿回来重新反复锻打。
大功告成。
整个过程持续的很长,张诜在炉边陪着,被热的满头大汗,根本熬不住,但看着方翰韬却看的津津有味,领导在这里,他也不好贸然溜号,只得硬挺着,心中暗暗腹诽这个方通判,哪里像个官员读书人的样子,就这还殿
试第三的神童呢?
亏章惇之前还在信里,给张诜吹嘘这个方翰韬如何了得,现在看来,分明就是一个小铁匠。但没办法,他现在被方翰韬拿捏住了,只好老老实实跟着这个小铁匠干。
明珠暗投啊,张诜心里暗暗自伤。方翰韬不管旁边张诜怎么心里给自己加戏,他看完这炒钢的过程,绕着这个钢炉,边走心中边思索了起来。最后笑了起来,和蒋检踏说道。
“我看你们这炉子和这炒钢的手艺,确实不行,太落后了,如此粗率炼钢,质量是肯定不行吗,同样产量也上不来,至于成本呢,我看着你们耗费人工如此多,又用的木炭,也未必能下得去。难怪被人家苏州的灌钢法比了下去。”
方翰韬这番话,批评的很直接,旁边的杨检踏登时不乐意了,蒋检踏赶紧拉住,打圆场说道。
“府判见教的是,我这里炒钢,十斤生铁,只能产出一斤钢料,而且所费人工,如府判所见,起码要五个人劳作四天,要二十多工。况且所费木炭靡多,本钱确实居高不下。这也是之前县君和我等向苏州偷师之缘故,好在也有府判指点内中诀窍,后续我等便可废弃这炒钢旧法,改用灌钢新法来铁冶,定能获利无数。”
“不,不用苏州那边的法子。”方翰韬一句话,让在场的几人一愣。
“灌钢法耗费的人工更多,也需要有经验的好铁匠,咱们在这两点,是始终比不过人家苏州的,卷这个是没有用。况且现在要把产量提上去,咱们要用新的炼钢法子,就在这炒钢的基础上改进,筑高炉,大炉,不能用这炒钢小炉。再换用石炭,不用木炭。我看铁监那边不是堆着石炭吗,为何不用?”方翰韬在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铁监另外一处,倒是有一处坍塌的高炉,样式比这大很多,有三层小楼那么高,角落里还堆放这石炭,只是长久都不用了。蒋检踏和杨检踏听着方翰韬满嘴胡说八道,心里的火都上来了,强压这怒气。慑于方翰韬的通判身份,他们实在不敢说什么,要是换做别人,他们早就恶言相向,甚至都撸起袖子扇两巴掌。叫你消遣洒家!说什么高炉大炉,什么石炭炼钢,简直是笑掉大牙。
杨检踏最终还是忍不住,出言反驳道,“府判,恕下官冒犯,府判所言高炉之法,徐州利国监那里,以前常常把冶炉砌造的很大,但奈何冶大善崩,前则罢鼓,导致官课不供,冶户多有破产,民不聊生,下官有许多徐州亲友就是如此遭遇。后来还是知州李宗咏亲自视之,改做小炉,方才功省而利倍。再说石炭,只能炼铁,炼钢无用,烧不起来不说,根本不下水,炼出的钢粗劣难用。此二者,本地铁监鲁铁匠当时不信邪,花巨资竖了大炉,还改用石炭,最后炉都塌了,耗费本钱无数,一点钢铁都没有炼出来。前车之鉴犹在,若是府判执迷不悟,那下官恕不奉陪,我们接着去钻研苏州那边的灌钢法了。”说罟,杨检踏便跟着蒋检踏要走,说什么也不干了,“府判,老杨脾气直了一点,还请府判见谅。下官掏心窝子劝一句,府判别不爱听,如果真要再竖大炉,那真是九州聚铁,铸此大错。”临走时候,蒋检踏诚恳的和方翰韬说道。
只留下鲁铁匠在原地凌乱。张诜转而看向方翰韬,”府判,要不要强令他二人回来,毕竟铁监这里,还得靠他们主持……”方翰韬摇头,“不必了,强扭的瓜不甜。”
身为后世的社富,尤其是真正在一线当过技木工程师,方翰韬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领导发话就能解决的,像眼前这情况,蒋杨二人心中认定方翰韬的方案就不可行,就算强压过来,他们带着情绪,也不会认真工作。毕竟是这种技木含量很高的工作(以大宋的时代来看),平日工作时候就要发挥员工的主观能动性,很多东西要靠一线员工的实际生产实践经验来及时沟通交流整改思考,最后才能沉淀出成熟的方案经验。要是带着抵抗情绪来,反倒会降低工作效率,得不偿失。
可惜无论是后世还是眼下大宋,很多傻子领导总以为自己是尤里。“其实我说的这两个法子是能成的。”方朝韬自嘲的笑道,“只可惜他二人不信,也不想试。得找一个愿意尝试这些新法子的铁匠来,真正做出这个东西来,他们就愿意尝试了。”
蒋杨二人的想法,方翰韬也能理解,毕竟人不能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方翰韬说的这些,以他们的经验来看,完全就是搞不成的,不像苏州灌钢法,他们知道苏州那边是能搞出来的,所以就愿意花时间投入在这其中研究。
眼下得要找一个铁匠工程师,把自己的设计方案给实现出来,搞出一个样板工程,这样有事实说话,自然能说服蒋杨二人,将铁监的人员全部投入到这里。
毕竟铁监这里,蒋杨二人有威望,也是有能力的大规模生产组织者,方翰韬总不能真的甩开他们,另起炉灶。
本钱方翰韬是不缺的,有张诜的免役钱小金库,人力也是不缺的,铁监这里的廉价劳动力也有,张诜可以组织民夫,设计师理论指导工作,方翰韬可以自己上。唯一缺的,就是像蒋杨二人那样的经验丰富的技木官僚,指挥一线实践生产的工程师。总不能让方翰韬亲自光膀子上吧,他只有丰富高深,深入本质的理论经验,但这个时代的实操是完全不行,毕竟方翰韬也不能超越时代,很多东西实现,要考虑结合这个时代的技木条件,因地制宜。
找谁呢?说着话间,方翰韬眼角瞥向了独自一人尴尬站在原地的鲁铁匠,想着方才蒋杨二人说的话,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