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炉内乾坤蕴阴阳
无锡县衙内,气氛阴沉到可怕。县令张诜看着手中的公文,面若寒霜,旁边的刘主簿和底下的胥吏押司们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这正在气头上的张县令给当出气筒撒气了。毕竟整个无锡县上下,谁都知道,张县令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张诜担任无锡县县令,已经差不多快两年了。掌权日久,根深蒂固,在常州官场亲民长官跟换裤权一样的频繁的大环境下,可以说是常州的实权人物,仅有隔壁宜兴县知县司马旦可以与他相提并论。
而且他今年只有二十八岁,以非种童的正常官僚角度来评价,可以说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虽然他也是读书人,堂堂进士及第,清流出身,而且家里还是福建路,建州浦城的,从堪称地狱的福建路考出来的。但满无锡县谁人不知,这张县令下手比禁军的丘八还黑。
刚上任的时候,无锡县县衙的胥吏欺他年纪轻,做官资历浅,便有一个老吏开始玩弄胥吏的手段,妄图糊弄这位上官,来一个请客斩首,收下当狗的套路。但是没想到却被张诜一眼识破,直接抓住了这个积年老吏的手脚,穷追猛打,上纲上线,最后将那个胥吏迫害到家破人亡,最后无奈上吊自杀。
经此一役,张诜便在无锡县立下赫赫威名,县衙上上下下,背地里把张诜暗暗和一钱斩吏的名臣张乖崖相比(碰巧张乖崖有个弟弟也叫张诜)本想训狗的胥吏们,只好老老实实夹起尾巴,给这位无锡张乖崖当狗。无锡县就成为张诜的一言堂,指东不敢往西。当然张诜也是有志向和想法的人(也很想进步)。现在他这个县令,虽然前途无量,但终究因为当年科举的时候,名次没有特别拔尖,没有捞到梦寐以求的一甲前十的好名次和高起点,起步还是慢了点,一步慢,步步慢
到现在还只是一个选人,而选人改官成为京官,在大宋官场上可以说是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很多英才都在此沉沦多年,故而张诜现在很着急。驯服了县衙官吏只是第一步,今年为了能有亮眼的政绩,在吏部那里减磨勘,争取上官赏识,以图改为京官。他就开动脑筋,开始搞差役法的改革试验。张诜重新整理了县衙的差役,大为精简(着实挖了胥吏的一大块肉,但奈何张诜的老虎屁股,这帮胥吏也不敢摸,只能老老实实挨宰)。
将摊派给百姓的差役,折算成钱,向上三等民户进行征收。
当然下二等户他也没放过,也要收一些助役钱,只不过助役钱比免役钱数额要小很多,但苍蝇再小也是肉,一点都不放过。
而收上来的这笔钱,名义上张诜是拿来雇佣人来充当差役,也确实用了一部分钱来这么做。他的这番举措,也得到了新任知州王安石的赏识,他的一部分目的达到了。
但张诜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张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将属于县衙支配的差役,通过收免役钱与助役钱这一手段,进行变现,从而扩充县级财政小金库。大宋的地方财政制度非常死板,秉持着强干弱枝的基本原则,县级官府基本上没有可以灵活支配的经费,钱粮全部由州府掌管支配。没有钱,自然啥事都干不了。
尤其是常州这两年,因为州级长官的缺失,导致州权被转运司侵夺,疯狂吸血,财政更为堪忧。
张诜在无锡县,看着隔壁苏州做钢铁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子过得十分舒服,便也想插一脚进去,也跟着一起做铁冶买卖,也好搞钱,弄出一点亮眼的政绩出来。但奈何县级官府手里没有自己的经费,只好穷则思变,靠着整顿吏治,改革差役,辗转腾挪,挤牙膏一般,
来搞出第一桶金。现在第一桶金已经到手了,苏州的炼钢技木也被张诜找人偷师过来,万事俱备,只待东风之际,忽然异变丛生。先是两浙路转运司摊派给常州的禁军铁冶武备之事,这个消息张诜一听,顿时五雷轰顶。他知道,这是禁军那群丘八看着铁冶市场火爆,也准备下海开搞当同行,抢生意的来了!
当然禁军那帮大爷一群懒蛋,不想生产钢料,只想当钢料的搬运工。便巧立名目,通过武备的名目来向州府索要钢料,让州府给他们打白工,准备做白嫖,无本万利的二道贩子生意。
然后便是州府那边,传来一封莫名其妙的公文,说州府新任通判方翰韬要来无锡县视察。此举的动机,同为官员的张诜就更懂了!自己的免役钱,无锡县衙的小金库,被州府惦记上了。肯定是州府那帮胥吏,明魂不散,如同吸血的蝇虫一般,撺掇着这不明就里,新上任的方府判来他这里,抢钱来了!
州府的那群富生,又试图给他上眼药,来恶心人。张诜只可恨自己不是知州通判,没法收拾那帮孙子。一想到那个新通判方翰韬,张诜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之前听他的老乡,在隔壁苏州上任的章惇书信上说,这个方翰韬是个大才。张诜就对章惇的这句评价嗤之以鼻,他是一点都不信,也不想相信,心中估计章惇年纪轻,社会经验浅,肯定看走眼了。
一个屁都不懂的小批孩,竟然就是堂堂进土第三,一出仕起步就是京官,一州通判,自己奋斗奔波的目标竟然只是人家的起点,张诜顿时感觉自己视为神圣的进士高第和京官,都被这个方府判给亵渎冒犯了。又想到自己还得在他手底下受气,被这方府判拖自己铁冶大计的后腿……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诜气愤恼火之下,硬生生把手中的毛笔都给掰断了,吓得旁边的这些胥吏们俱是浑身一抖。突然之间,县衙外一个胥吏气喘吁吁的进来说道,“禀县君,来了……”结果刚一进来,就发现县衙中气氛不对,县令张诜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眼神,如同猛虎欲择人而噬一般,吓得这胥吏顿时腿一软,想说的话语全都咽回去了。
“什么来了?是方通判到了吗?”张诜冷着脸,捏着手中的州府文书问道。”唔……是鲁铁匠他们到铁监,准备用偷师苏州那边的法子,试着开炉炼钢了……”那进来的胥吏哆鸣嗦嗦的说道。”按之前的安排,县君是不是去铁监那边看一看?”
“是该去看看了。”一听到是铁冶的事情,张诜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说罢,便起身,叫人备好马,带上随从,雷厉风行往铁监那边去赶。
临走的时候,他吩咐刘主簿,”一会若是方府判到了,你把他安顿好,但别说我去哪里了,铁冶之事,事关重大,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尤其别让州府的人听到风声!”刘主簿连忙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周围这些县衙胥吏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目送张诜出了县衙,刚刚进来报信的胥吏忽然跌坐叫苦,刘主簿纳闷,便问他道,”田三,你怎么了?”“苦也,苦也,我方才被县君一瞪,吓得把另外一件事忘了说了!”
“什么事情?”
“铁监那里,来了两个书生,带了一个婢女,好像跟鲁铁匠在州城茶肆里见过的,上来就跟鲁铁匠打招呼,其中一个书生还撸起袖子,亲自下场观摩鲁铁匠炼钢。”
“你怎么不早说?!”刘主簿大惊失色,“咱们是好不容易偷学苏州的铁匠活计。而且县君吩咐,严防炼钢机密要事被州府人知道,这下要是被他当场撞见……快,快追上提前禀告县君,别让他责罚我们办事不力!”
但是出去一看,张诜这个书生,骑马技木水平高超,风风火火,一溜烟早没影了,他们根本追不上,只得徒唤奈何。
张诜快马加鞭,不一会便来到山脚河边处的一处铁监坑炉。那里正是他的秘密钢料货生产基地。铁监外,有县衙的乡弓箭手在守着,见本县县令来了,急忙迎了上。张诜下马,快步向铁监内走去,边走边问这里的冶户负责人。
“怎么样,李主管,鲁铁匠偷师苏州那边炼钢之木,成效如何?”
李主管脸上表情怪异至极,只得说道,“回县君,咋说呢?刚开始鲁铁匠做,没做成功,但后来……”“后来怎么了?”张诜皱着眉头问道。
“后来来了两个书生,好像跟鲁铁匠认识,好像是州城那边的人,见了鲁铁匠炼钢的样子,在那里指指点点,最后亲自下场,现在正在和鲁铁匠一起在炼钢……”张诜听到“州城”两个字,脑袋“嗡”的一声,他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州府那边的人,如果说更头疼的,那就是州府的人搅和进来自己铁冶之事。一惊之下,都顾不得仪态,撒丫子就往炉监内跑去。一进来,就听见里面爆发出一阵惊叹之声。“竟然成功了?”“来,老牛,你精于‘听钢’,上去试一试,看是不是真的很苏州那边的钢料一样犀利。”一个老铁匠上去,敲击这个钢锭,听听声音,又拿起另外一个样品,再次敲击听音,比对一番后说道。
“听着感觉不错,但真的质量咋样,还得再实际比一比,不能全靠听。不过,按照秀才公的指点下,反正比小鲁炼出的钢材强上太多了。”“老牛你这不废话,小鲁他就压根没炼出来,连锻都不能锻。”一个老铁匠哈哈大笑。
这让炉边的鲁铁匠十分的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只得讷讷说道,”俺在苏州手艺没偷学好,他们防俺防得紧,要紧的地方没学到……”“这就是一个灌钢法罢了,让你们整的技木瓶颈跟造芯片一样,给我闹麻了都。”
张诜循着声音往人群中间一看,一个刚干完活,满头大汗,一脸炭灰,穿着敞怀短衣的少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在场的诸位都没听懂。
“秀才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鲁铁匠向这个少年请教道。把张诜搞的莫名其妙,怎么这一堆积年老铁匠,怎么反倒向一个小铁匠学徒请教冶铁之事,还叫这个小铁匠为“秀才公”。
看那打扮,哪里像读书人的样子!
“道理很简单,都是材料学基础知识。你们在铁片上面,不要用泥封,这样子很不好。最好像我这般,用涂泥的草鞋来遮盖,这样一能使炉内氧气充足,使生铁在还原气氛下熔化。另外一方面也能使大部分火焰反射入炉内,以提高冶炼的温度。”这一席话,在场的人谁也没听懂,最后只懵懵懂懂的记得一个不要用泥封,要用涂泥的草鞋盖。
“还有啊,你们这生铁和熟铁的摆放方式也有很大的问题。灌钢法的原理,是利用生铁液灌入为经锻打的熟铁,使碳分较快均匀的渗入,从而调整铁料的含碳量比例,炼出钢。”眼前的这个少年又侃侃而谈道,”所以根据这个原理,你们之前把生铁片嵌在盘绕的熟铁条中,远不如把生铁片盖在捆紧的熟铁薄片上。这样子能增加生铁与熟铁的接触面,使熟铁易于吸收生铁的铁液,使碳分均匀的渗入。“众人又是听得稀里糊涂,只能记下能听懂的,生贴片要盖着摆。
“当然,我这的技木缺陷也很大,后续要改进的地方是非常多的,比如你们的炉也不太对。而且后续很多问题,都是边生产才能发现,不能一蹴而就。眼下这两点,是我能立即给你们指正的……”
众位铁匠对这少年十分的信服,鲁铁匠更是佩服的说道。
“之前在州城的茶肆里,跟秀才公有一面之缘,没想到秀才公在铁冶上竟然这么有见识。对了,听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来常州是干什么的?若是要做铁冶上的买卖,承你此番恩情指点,俺老鲁定将助你一臂之力。"
鲁铁匠在常州州城的茶肆喝茶,怒斥州府方鸟判的时候,见过当时正在邻桌喝豆腐汤的少年书生,只不过当时一面之缘而已,没想到竟然又在无锡县的铁监遇到。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路人书生竟然精通铁冶技木,之前鲁铁匠炼第一炉钢的时候,一眼就看破了苏州那边炼钢的不传之秘和窍门,后来再上来指点鲁铁匠炼第二炉钢,情况果然就好了不少。
越说越热络。
旁边的张诜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呵斥道,“你是何人,来此处有什么目的?谁让你进来的?”
一声呵斥,让众位铁匠一惊,见是本地县令父母官来了,便纷纷行礼。鲁铁匠也不例外,急忙扯了扯旁边少年的衣服,低声说道,”这是无锡县的张县令,脾气不小的,你快行礼孰料这少年一听,反而一笑,口中说道,“原来你就是无锡县张县令啊,我等你好久了。”这一句无礼至极的话,吓得鲁铁匠差点没晕过去,怎么能这么跟县令说话呢?
张诜初时一怒,但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年,这个年龄……再结合对方的口气和来路。张诜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试探着问道。”敢问阁下是……”
“在下不才,姓方名翰韬,忝为大理评事,常州通判一职。”方翰韬拿起旁边雪若递给他的绢巾,把脸一擦,还没等张诜说完,便笑着说道。“来无锡县衙的路上,正好遇见这位鲁铁匠,心下好奇,便一起跟着来到此处铁监,才发现他们是尊县令之命,钻研苏州灌钢之法。听说县令也要来,干脆就不去县衙。等县令之际,便和他们一起参详。让县令见笑了。
鲁铁匠张大了嘴,吃惊看着旁边的方翰韬。“如今县令终于来了,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和县令一起论一论无锡县的免役钱和这铁冶之事。”方翰韬不疾不徐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