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田园将芜胡不归
从横林镇的渡口下来,经过了热闹的乡间草市,过了一处寺院,院落建筑虽然小巧,倒是颇有气度,寺门前的匾额上面写着“南禅西院”,方翰韬驻足观看一二。胡宗愈指着这处小寺,笑着跟方翰韬讲解道。
“这是南禅寺在此的分院,只是在此管理此地的田庄,兼做些质库的生意。于钱粮上打交道得紧,香火法事上却是慢了。子豫要是想礼佛,没必要在这,有空去南禅寺的正庙去,那里有当今官家亲赐名‘福圣禅院’,那是无锡第一名刹,风景最胜,冠绝江南,可去游玩一番。”方翰韬却摇了摇头,“咱们现在是存文田间百姓风俗,没空跟这些秃驴辩经,且去田野要紧。”胡宗愈含笑答应,他在京城听了方翰韬和太学兄弟的虎皮辩经,也是知道方翰韬对佛老的态度。便不多话,领着方翰韬一行人,过这小寺院,来到一处田庄。
江南多种水稻,眼下正值夏日六月,正是水稻直擂插秧,农忙之际。
虽然方翰韬家里是种茶叶的,但是在老爹方仲永神童名声鹊起,翻身之前,方家是世代务农的。方朝韬也不至于五谷不分,农业种地的一些常识,他虽然没有亲自下过地,也没有空钻研过,但还是了解的现在的大宋,整个南方还是以中晚稻为主,生官期大概是处于五个月到六个月之间,再加上整理田地,扣除秧龄,实际水田的生产时间不会超过半年,所以水稻种植时间紧,任务重,农忙之际,就跟打仗一般,一家男女老少齐上阵,昼夜不敢停歇。
眼前的水田秧苗已栽,农户拿着秧弹,于水田之中,挚于田之两际,循此俯伛插秧,劳碌繁忙。但奇怪的是这忙碌的水田另一边的田地,却是遍地荒芜,水渠不存,杂草丛生,哪里有种稻的影子?
一枯一荣,对比反差非常强烈。方翰韬心里有些奇怪。但是先顾不得那边的荒田。
“眼下这边种地的农民,是主户还是客户?”方翰韬指着“这都是客户。”胡宗愈回答道。“这块的地,看着田界碑,正是刚才咱们看到的南禅寺的土地。”所谓客户,就是指无容足之居的贫者,不占有土地,必须租种地主的土地的民户,也就是佃农。而地主,包括拥有小块土地的自耕农和半自耕农,这些占有土地,同时承担朝廷官府的赋役的编户齐民,就是主户。“击那边问问,跟这些客户农夫们在田头上说说话,问问他们的地租是多少,日常生活负担几何。”默然良久,方翰韬如此说道。在船上的时候,为了贴近群众,方翰韬就已经把厚重的官服换下,重新穿上士人白袍,而雪若早在出州府之际,便把金簪换荆钗,锦衣换布裙。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一行人的真实身份,竟然会是本州的通判。不过为了方便,还是以胡宗愈这个地头蛇为主,方翰韬只是在后面跟着,并不多话。水稻插秧农忙至极,这些农夫根本没空搭理闲人,兀自低头劳碌,胡宗愈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在田头找到一对正在休息的父子。其中老者年纪大约五十多岁,满头花白,长期在田间做农活,晒得黑黝黝,脸上皱纹密布,手上老茧厚厚一层。
而旁边的年轻人倒是只有二十出头,身肩宽实,倒是有点苯手笨脚,农活做的不熟练,老者在田边训斥边示范,教急眼了还拿起秧弹的蔑条去抽那个年轻人。胡宗愈上去搭话。那老农夫见有莫名其妙的陌生人过来跟自己搭讪,警惕之极,但见为首的胡宗愈一口本地乡间土话,一番攀谈,知道是乡邻,顿时放轻松了下来,话也多了起来。“朱老丈,你这给主家做客户,租了多少亩地,一年收成有多少啊?”胡宗愈向这个姓朱的老农夫问道。“我一家三口,差不多佃了将近三十亩地,算是中等水平吧。小老儿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地多了反而是累赘,只能指望大郎有出息,以后能继续佃这水田来租,可惜他不争气,连农活都不愿意做。”朱老丈放下手中的秧弹,狠狠的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边喝着陶壶中的水浆,边和胡宗愈说道。
“而且这两年风调雨顺,俱是丰收之年,小老儿佃的这些田,是属于中下田,产出不高,一年一亩地也就产三石七斗粮。比不上苏州那边的上田,那边一亩地都能产四石粮呢!”
方翰韬听着,眉毛一挑,果然苏南富庶,名不虚传,就凭着农业产量,都可见一斑。像江西抚州那里,基本上田,一亩地也才产粮三石五斗,哪里会像常州这边一样,一亩中下田,都能产三石七斗粮。
看来这常州的农民,过的日子比江西的农民滋润多了,江西的上田,一亩才能产出这么多粮,而常州这中下田就能做到。方翰韬内心不由得感慨,不过看着旁边那处抛荒的主户田,他没有妄下结论。
“那地租又是如何呢?”方翰韬在后面低声一咳嗽,胡宗愈会意,当即按照他们之前说好的问题来问。“主人家是吃斋念佛的高僧大德,对我们客户甚好,地租只收我们五成。”一说起自己的仁慈的主家,佃农朱老丈自豪的挺起了胸膛,感恩的说道,”算是常州这边收的最低了,乡邻皆有口碑!”
“多少?五成?这么黑心,我没听错吧?”方翰韬吃了一惊,不禁脱口而出,感慨道。
朱老丈疑惑的看了看方翰韬,皱着眉头,不耐烦的说道。”五成还多啊,你也不去看看苏州那边,地租都能到六成多呢。“说什么大善人,那群贼秃就是一群扒皮狼,连质冬衣都要刮我们一层油。”旁边的朱大郎小声嘀咕道。朱老丈狠狠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扬了扬手中的秧弹篾条,朱大郎吓得又赶紧把嘴捂上。方翰韬一时无语,胡宗愈只好按计划,接着问道。“那老丈种这一亩地,垫付的种子粮,大概要多少呢?”“一亩一斗多一点,也多不了太多。”朱老丈回答道。根据朱老丈这里获取的信息,方翰韬心下里当即仔细算了一下。按照之前他在曾二叔那里,曾二叔一大家子的种地生活经验,结合自己后世的知识,方翰韬开始在心中勾勒建立一个大宋农民的家庭生活模型:一个成年男性劳动力,基本上日消耗口粮就要在两升上下,当年曾二叔他们一家子下地做农活的时候,就是如此,而像曾布不干活的,那口粮就基本上是一升左右。像朱老丈这样的一家三口,两个成年青壮,一家一年的消耗的最基本口粮就要十八石左右。而亩产按照这两年丰收的情况来看,亩产三石七斗粮,三十亩地就是八十一石。但这是按照收的粮食算,得把收的稻米碾成米,才是真正吃的米。方翰韬这个常识还是很清楚的,现在大宋南方种植的中晚稻,大概出米率在一半左右。所以朱老丈他一年真正收获的米,应该是在四十石五斗左右。而地租就占一半,每年朱老丈给地主家纳米二十石,还有要留三石的粮食,做来年的种子。
方翰韬这么一算下来,顿时发现不对了,往往一岁之入,不足以支一岁之用。他这还是光算最基本的吃,饿不死那种水平,有道是衣食住行,穿衣支出他还没算呢。
怎么这种田种着种着,还倒欠粮食了!“那穿衣用度呢?”方翰韬接着问道,”按老丈这说法,一年下来,岂不是连穿衣的绢布都没有,又该怎么过冬呢?”
朱老丈见方翰韬问这么弱智的问题,干脆两眼一翻,不回答了。
胡宗愈在旁边看的直皱眉,感觉这老丈太过无礼,好歹方翰韬也是一府通判,虽然微服私访,但被这么甩脸子,他面上也无光。
倒是方翰韬不以为意,见老丈不答话,便讪笑着问旁边朱老丈的儿子朱源样,套近乎拉家常,年轻人到底是好说话,一番问下来,方翰韬才从祥子那里了解到。原来他们无锡县的农民,为了生存下去,把老百姓的智慧和忍耐发挥到了极限。
每年秋谷登场交租之后,就把剩下的几石粮食交到南禅寺开办的质库当铺那里,用来换库衣,然后全家又投入到紧张的纺织劳动,或者是去去给草市商贾蒸茶割漆,砍些柴火,打点零工,补贴家用。
等到了第二年春夏擂种的时候,再把冬衣脱下来,送到南禅寺质库典当,将上年典当的粮食赎回来,以供播种之需。这部分粮食,也被农民们唤作“种田饭米”。
“都说两浙富庶,地里粮食能收的那么多,怎么到最后一年辛苦下来,还是跟我们江西一样,根本就攒不下来粮食啊?”旁边的黄大临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
“攒余粮?小兄弟,你就别说这种笑话了。”朱源祥哀声叹气道。
“一年下来,不欠着质库的钱贷就不错了,大前年常州的天时不顺歉收,家里穷的,连冬衣都贷不起,只好硬挺着过了冬,最后开春连种子粮都没有,只得欠着质库的钱贷来贷种子,利滚利,到现在都还没还完呢,不然阿爹他也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只希望今年大丰收,能多收上三五斗,把贷赶紧还了。”“还真是种的越多,收的越多。这些常州的豪强形势户和秃驴们果然贪婪,为富不仁,地租收的这么高!”黄大临小声嘀咕道。”这么富庶的地方,都不给人留活路,亏他们还天天念经。”“唉,秃驴。”黄大临最后叹息道。佃农客户的生活实在破剥削太严重了,虽然不用承担官府赋税,但是地主的地租韭菜刀法,也是一样不落下,跟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胡一般。
这些客户年年辛苦耕耘,最后也只能勉强活下来罟了。没有自己的田地,终究还是不行。黄大临心中感叹道。但方翰韬却没有如黄大临一般想法,他看到朱老丈田地旁边的一处荒芜的农田,遥指着那里,口中问道。“这处田地如此荒芜,没有插秧种稻,主人家今年是在养地力吗?”
胡宗愈见状,仔细望了望,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能,江南地亩紧张,哪有休耕养地力的余裕。而且看地界,也不是南禅寺的地,应该是当地主户的。”
“那边是主户的地,之前是老李家的。他们家之前可是乡里的二等户呢。”朱源样当即回答道。“那他们家,现在人都哪里去了?”方翰韬问道。二等户,好歹也算是乡间富裕阶级了,这属于是大型自耕农,甚至还能雇长工,像方翰韬家,之前在金溪县就属于一二等户,只不过他家里是种茶叶的,不像这老李家种粮食的。怎么会好好的田地不种,反而撂下来任其荒芜呢?“因为官府的赋役太重,老李一家只能抛荒,背井离乡去当流民了。”那边朱老丈过来说道。
“当初叫他赶紧把田地寄在南禅寺那些秃驴名下,跟我们一起当客户。早说了,田地多了,税赋就更多。这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年轻气盛,爱惜家业,觉得自己好好种地,肯定能出人头地,就不肯把田地投献在寺庙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们一家就这么活生生被州府的差役摊派,给催逼破产了。”
说着话,朱老丈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一般。黄大临听着朱源祥的一番话,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好家伙,刚刚感慨完客户的不容易,没有主户轻松,没想到,这主户还不如客户呢!起码人家客户还能呆在家乡安安心心的种地,不用背井离乡去当流民。方翰韬看着眼前的荒芜的农田,很是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