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秉烛夜话军国事
从正厅宴席出来,方翰韬便在王安上的带领下,在州府中安顿自己的住处。常州州府官廨规模很大,从中晚唐开始,经过五代,到眼下的大宋,常州州府的官榭六百余楹,也就是有一百五十间,占地面积广大,以谯门为中轴线,分为南北,南边则为公堂办公区域,北边就是郡守的豪华住宅区,甚至后园有池亭之胜
王安石一大家子就住在这里,方翰韬作为一州府判,常州的最高两位领导人之一,自然也享受这公家包吃包住的待遇。在安顿好众人之后,方翰韬便叫上蔡确,一起去王安石的书房,在给王三叔引荐介绍了蔡确后,大伙坐定,开始分析眼下的局势,商量对荣。
眼下毕竟是私人场合,不是刚刚有外人在的公务宴会。再说方翰韬跟王三叔也不是外人,自家人说话就不虚虚实实,直白很多。“什么桑梓之情,这个元绛,我们的元学士,就是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刀罢了。”方翰韬语带讥讽,向王安石抱怨元绛做人不厚道,十分不讲武德,连老乡都坑。
王安石只是长叹一口气,为元绛开脱道,“元厚之也是迫不得已,他身为两浙转运使,很多重担,都堆压在他肩上。就比如刚刚朝廷商议定好,由张益州(张方平)拟定的漕运十三策,乃是国策大计,三司下发两浙,肯定是要他这个两浙转运使来亲自督办,不敢马虎。”“可能是三司那里催逼的太紧了?元学士也比较无奈吧?”见气氛有点不太对,底下的蔡确打圆场道。“毕竟因为之前修六塔河,大半个北方都糟了洪灾,各处赈灾救济,最后连东京都被淹了。现在京师仓廪空虚,势如危卵,不然官家也不会再拜张益州为计相,毕竟眼下朝廷财税能臣,擎天玉柱,就只有张益州了。”方翰韬低头想了一会。
新任的三司使张方平,那可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声名如雷贯耳。
大苏老师父子三人,正是得到了当时主政成都的张方平的赏识,方才能破引荐,有资格登门拜访京城的诸位高官大佬,到京城参加发解试。
要知道张方平当年在庆历新政期间,跟欧阳修他们这些君子党是政敌,关系闹得很僵,但是为了大苏老师一家,却主动写信,向昔日政敌举荐。
这份赏识之恩如同再造,故而平日苏轼和方翰韬闲聊起来,对张方平推崇备至。大苏老师都快把张方平当成他亲爹了,天天在方翰韬耳边吹彩虹屁,念叨张方平的事迹。方翰韬在京城科举,天天听大苏老师兄弟俩讲,耳朵都快要起老茧了。如今算是张方平第二次担任三司使了,在庆历年间张方平曾权三司使,在此期间,大力发展漕运,让京师头一次有三年的粮储,六年的马粟,算的上大宋朝廷上下公认的财政第一能臣。
现在北方黄河回河,京师水灾,黄河中下游遍地哀鸿的惨状,方翰韬去年在上京的途中已经见识过了,六路发运司因为太过心急,贸然启用旧纲船,甚至还把汴河给搞堵车,搞的去年的漕粮运抵京师的数目就大打折扣。
这么几番折腾下来,今年京师仓廪漕粮缺口数目巨大,也难怪官家这么急把张方平从四川捞到京师,这是来当救火队长来了。所以才有了之前宴席上说的张方平上漕运十三策,获得两府宰执与官家的一致赞扬认可,并且确定为了中央基本国策。而这个漕运十三策本质也没什么稀奇的,本质上还是拆东墙补西墙,对东南地方财政的抽血,转移支付给中央财政回血。与其他人区别,无非是上了张方平这个漕运专家,加大抽血效率,也加大抽血力度。毕竟现在朝廷中枢就等米下锅呢,那管的了地方财政千疱百孔。“这张方平什么财税能臣,不过就是一个裱糊匠罢了。”方翰韬心中不屑的想到。他心中认为,真正的一流人物应该是把蛋糕合理分配,从而做大做强。像张方平这种不能生产增殖钱财,只是钱财的搬运工的所谓财政能臣,终究只是个二流人物罢了。大宋的中央与地方财政矛盾本就十分冲突,张方平此举看似解决一时燃眉之急,但行的无非是割肉补疮的把戏罟了,最后终究是饮鸩止渴,对大宋上下长远来讲并无益处。当然以如今大宋君臣的短视眼光,毕竟都能折腾出回河这种操作来,注定在经济上也没啥深刻的认知。但心中虽然这么想,但方翰韬却是不会直接说出来,拉群体仇恨,只是吐槽元绛道。“然后他再把这些重担,原封不动的甩到我们肩上?而且诺大的一个两浙路,要论富庶,杭州,苏州哪个不比咱们常州强?也没见堂堂元大转运使去苏州杭州让把他们的府库全部当作羡余上计。就搁我们常州,逮着老乡使劲薅!”
“因为其他州府都没咱们常州好控制,像苏州,杭州这些地方的郡守都是在地方呆了一两年,在地方有根基,转运使司贸然不好下手。”王安石苦笑道。
方翰韬听着一愣,蔡确有点疑惑不解,向王安石请教道。“是因为大尹和府判都是刚上任,在地方没有根基,好拿捏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对于蔡确恰到好处的提问,王安石如此回答,顺势接着说道。”按照我朝制度家法,地方亲民官两年为一任,天下军州皆以此为常例。但唯独常州,从至和三年到现在嘉佑二年,短短两年时间里,算上我在内,竟然换了八位知州,通判倒是能做的长一些,两年只换了六个。”
“多少?!八位?”这下子不止蔡确,连方翰韬都蚌埠住了。
两年时间内换了八位知州,平均一个知州在常州呆三个月,按照后世的说法,也就是刚刚过了试用期就滚蛋了。可能连州府的门和路都没认清,屁股都没坐稳,就换下一个了,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法管事。“通判这边还好,两年内只换了六个,尤其你上一任裴材赋,担任常州通判足足六个月,已经是这两年常州亲民官里做的最长的了。”王安石补充道。
方翰韬这下子明白为何元绛就搁着常州一只羊上面薅羊毛,也明白裴材赋为何苦口婆心劝自己要和光同尘了其他州府换地方长官,哪有常州这边换的这么勤快!可以说这两年来,州府知州与通判的位置根本就是空悬的,跟没人干一样。政治生态位上的缺失,系统却依旧要运转,那自然就有别的位置来分担该缺项位遗失的功能与权力。故而这两年常州地方长官的权力就被底下的官吏们分走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就被上面的转运使司侵夺。这就造成了王安石和方翰韬他俩在两浙路转运使元绛面前的弱势地位。他俩作为刚上任的瘸腿知州和通判,被底下人架空不说,面对转运使也根本没法硬起来,转运使司想要干什么事情,完全可以如往常一样,直接和底下官吏沟通联合做事,把王安石和方翰韬晾在一边。这样知州和通判,就无法领导一个团结的政治实体,与之博弈就先天矮了一头。元绛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在常州下手薅羊毛,不是单纯的老乡坑老乡。“怪不得三叔准备要兴起水利大役,”明白了前因后果,方朝韬恍然大悟道。”为政一方,须得名正言顺。如今常州上下,不知何为知州,何为通判。唯有行祀戎之事,方才能聚人心。眼下在常州大修水利,便是如此。“是啊,”见方翰韬一点就透,举一反三,王安石也很欣慰,”一是为了常州本地百姓,水利不修,田园多芜,二是为了凝聚人心,借水利集权柄,使本州政令通达,名正言顺。三也是为了以此为凭,多截留本地钱粮于府库,不至于被转运司盘剥过甚。”“那要是没有许赟和他的武备杀招做后手,知州是不是就准备照此计划实行了?”方翰韬谨慎小心的问道。“是极。”王安石直言不讳。”我准备集结动用常州下属所有五县民力,于冬闲齐心协力,开挖运河,以做到雨季水流顺畅,旱季蓄水充足之用。”方翰韬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在此大修水利中,便可汰换奸蠹官吏,选贤任能。”王安石坚定,且自信的说道。看来王安石对自己的计划颇为自得,这段时间也是在常州,没有知音憋得难受,如今好不容易方翰韬来了,越说越兴奋,甚至还拿起常州的舆图,在上面指指点点,于图上展示自己的规划方案,最后说道。“我也上书政事堂与欧学士,申请在常州久任,少假以岁时,将各项政事理顺。”王安石侃侃而谈,方翰韬越听越想捂脸。王三叔的这个宏伟的大基建水利计划也太激进了吧!虽然嘴上在附和,但方翰心中对王安石的水利计划却不做乐观看法,持否面态度。王三叔设想的很美好,以水利这个无比政治正确的名义,集中力量办大事,在集中力量的时候,重新夺回本属于知州的权力。
这个政策十分符合大宋国情,因为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本质上就是一个水利社会。但是问题就在于,王三叔可能实在操之过急了,方翰韬心中默默想到。毕竟现在就自己和王三叔两个光杆司令,想要贸然兴动这样大的工程,想想底下这帮胥吏的鬼样子,还想组织五个县的民力?之前没有生事,这些胥吏都敢扯着虎皮做大旗,后面真的动了大工程,那方翰韬想都不敢想。内事的组织人事关系都没有理顺,何谈兴师动众,搞这种大工程呢?只怕折腾到最后,劳民伤财,无功而返。
“不过现如今,应该不用再想修建水利了吧?”方翰韬勉强说道,“光是给禁军提供铁料之事,常州一州之地尚有不足,也无余力兴起大役。"“是啊,方才宴席上都商议好了,漕粮事情可以先缓一缓,咱们常州的财政还能喘一口气,所以也不用行水利之事以保州治府库钱粮,倒是先把给禁军铁料之事放在首位做好。”王安石颇为惋惜的说道。这让方翰韬顿时心中松了一口气。
看来自己栽跟头,进了许赟的禁军武备打铁料的陷阱,反而是件好事,不然真让王三叔搞起这个大基建,那可又是一堆烂摊子了。
真是颇为讽刺,京城欧阳修老师担心王安石到地方生事,所以才特意叮嘱派自己到常州,要拉住王三叔,这番眼光不可谓不毒辣,某种程度上欧老师算是把王三叔给预判了。王三叔到了地方果然憋不住要用快刀斩乱麻,搞一波大的,准备用水利之事突围。得亏后面杀出一个许冈,挖了一个禁军铁料的坑,而自己也是刚刚好栽进去,把整个事情发展给歪了楼,从漕粮水利之争,变成了给禁军供给铁料之事。让王三叔不得已终止了自己原先的水利大基建,先搞铁料,这才把王三叔给勉强按住。毕竟铁料之事,按照最后和元绛讨价还价,可以调用别的州县的铁监一起完成,不用常州单抗,涉及的面与影响波及的范围可就比大基建水利小了很多。
可以说本意是坏的,被自己误打误撞掉进坑里,反倒给执行好了。“不过依学生之所见,禁军武备之事,怕也是颇为棘手的。”蔡确又说道,”不然也不会从三衙,枢密院,三司之间到处踢蹴鞠,最后摊到两浙转运使元学士头上,元学士为了摆脱这个烂摊子,竟不惜以漕粮国策为筹码,诱府判接下铁料之事。只不过学生实在不解,为何禁军武备之事,许赟张口闭口只要黄铁,而不要成品刀枪呢?“
方朝韬和王安石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方翰韬苦笑着像蔡确说道,”持正兄,这其中缘由为何,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吧?”蔡确一笑,”学生猜到了,但学生也不敢猜到。其中尺度,学生为一介白身,不敢妄言。还请知州与府判明示。"
“没什么好明示的,因为所谓的黄铁料,也就是钢锭,产量稀少,价贵无比,他们就是准备倒卖这些钢锭赚钱罢了,你要是给他们打好刀枪送过去,他们反而嫌麻烦,还要重新熔了,化成钢锭。所以就直言要黄铁料了。”方翰韬直说道。王安石在旁边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蔡确虽然隐隐约约的猜到其中原因,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些禁军丘八竟然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此明目张胆,就算三衙不出手,真不怕枢密院和官家收拾他们吗?”蔡确有些不敢相信。但蔡确不说这句话则以,一说完,王安石和方翰韬面面相觑,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方翰韬更是笑道眼泪都快掉了出来,最后缓过气来,给蔡确讲解道。
“其实,这里面的猫腻,官家,两府宰执,包括三衙,他们早就知道的明明白白。这一切,当然也是他们故意放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