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秉烛夜话军国事
常州州府官舍内,蔡确难以置信的反问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军国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军政乃国家根本,武备荒废,肆意倒卖,军势颓弱,这是在挖本朝根基啊!”
显然方翰韬和王安石的话,年纪轻轻的蔡确难以接受,冲击力有点大。禁军倒卖军用物资,这些事蔡确也知道,但是以他现在的认知,只以为这些是偷偷摸摸上不了台面的事,如今被方翰韬和王安石一点破,三观有些略微崩塌。方翰韬不由得一笑,向蔡确说道。“要的就是这效果,持正兄,我问你,我朝自艺祖起的最基本立国之策,祖宗家法是什么?”蔡确迟疑半天,最后试探着反问道,“杯酒释兵权?”
“是极,”方翰韬点头说道,“将领们让渡手中兵权,换取荣华富贵。演变到本朝,九其为甚以至三衙之中禁军大将,或为外戚联姻,或为潜邸旧臣,盘庚错节,全是带着关系的。官家和朝廷希望他们天天追逐厚币美色,若是真来一个一心一意养军练兵的大将,官家恐怕还睡不着觉了。当然也希望他们手底下的这些骄兵们闹饷….”“朝廷还希望禁军闹饷?”蔡确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你看,禁军向官家和朝廷闹饷,这对于官家来说,可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啊,说明禁军的士兵们心里还认为自己是吃朝廷的饷,穿官家的衣,是官家的兵。”方翰韬嘴一撇,接着说道,”要是哪天将领们不为己求财,一心积攒军需;禁军士兵们不向官家闹饷,你看看官家和朝廷还能睡得着觉吗?”“府判这说的,未免太过严重了吧,”蔡确讷讷自语道,”说的好像是咱们整个大宋,从下到上,朝廷和官家都是在当佃农伺候这些禁军丘八一样……”“不然你以为呢?”因为是私下里的对话,都是关系十分亲近之人,方翰韬说话就不加以掩饰了,一针见血。“什么东华门外好儿郎,什么进士,朝廷,宰执,官家,这些看似尊贵无比,其实在大宋诺大六十万禁军面前,不过是给他们征饷银的仆役工具人罢了。”“官家,总不至于吧……”蔡确不可思议道,“那毕竟是官家……””你想想五代后晋安重荣的话。”王安石在旁插言道。”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这下子蔡确彻底想明白了。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翻译过来,就是谁能保证满足禁军的需求,谁就是天子,满足不了的话,那禁军丘八们就自然会整出“点检做天子”的大活来强行满足。这就是大宋的立国之本。而大宋,就是建立在禁军之上的朝廷,伪装成国家的蒲镇罢了。
当然,从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开始,经过三代赵官家不断的努力,禁军版本从最初的赵匡胤义社结义十兄弟的1.0版本,更新到了禁军高级将领全是官家外戚小舅子表兄弟关系户,利用姻亲深度绑定禁军的3.0版本了
就如同驻泊钤辖的许赟,从之前的对话中,方翰韬也看出来了,这明显也是一个关系户,能通天到官家的人物。时代也是在进步的嘛!plm₀on“但是如此为之,禁军战力疲弱,于国何如?若是万一被契丹窥伺到虚实怎么办?长驱直入,东京虽有数十万禁军,纵使以兵为险,但却尽为乌合之众,根本就无法威慑契丹啊!”蔡确问道。
禁军将领在官家放纵下搞钱享受,军中也因为大宋皇室的联姻造成的将领近亲繁殖化,选拔机制完全烂掉,对战斗力的影响实在是太大,要是契丹打过来,根本没法应付,蔡确不得不有点忧虑。这下子轮到王安石苦笑起来,他直言不讳道。”你以为,禁军大扩军,以兵为险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蔡确一愣,”难道不是为了守卫东京,以大军威慑契丹?”
“持正兄你错了,”方翰韬当即插话笑道,”几十万禁军林立猬集,是为了让天下相信大宋受到了保护。”“让契丹人相信?”蔡确疑惑问道。“不,是让大宋朝野上下相信。”方翰韬当即给蔡确纠正道,”契丹人知道没有。这个西夏元昊叛乱,已经帮契丹试验过了,大宋百万禁军,愣是被一个银夏边睡之地的党项人打得三场大败,死伤无数。可见真是纯纯的废物。”
方翰韬的一句话,差点没把蔡确给噎死。
缓了半天,蔡确试图抗辩道,”禁军……应该还是有战力的吧?”“是吗?”王安石反问道,“这样吧,持正,我问你。就拿待遇最丰厚,闹饷最多的京营禁军来讲,他们上次在外战立功勋是什么时候?立了哪些功勋?”
“呃……”蔡确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倒是方翰韬在旁边揭晓了答案。”澶渊之盟,他们起了把官家从河南边抬到了河北边的作用。”
“那上上次京营禁军立了什么功勋呢?”这次轮到惊讶不已的蔡确问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花费钱粮饷银无数的京营禁军竟然一点作用都没有。
“上上次啊,”方翰韬想了一会,”应该是在高粱河,把屁股中箭的官家从河北边抬回到了河南边吧。功高莫救驾,这确实是大功一件,得老实承认,不能尬黑。”
蔡确彻底无语了。
只能说方府判和王知州虽然有些事实说的比较夸张,但我皇宋禁军拉跨显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先是输契丹,接下来输西夏,脸都不要了,在这样下去,怕不是都要输交趾了……“禁军如此废物,那朝野上下是怎么能相信禁军真的有用,并且花费巨量民脂民膏养这么一群废物?”蔡确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
“很简单,因为人是会自己骗自己的。”方翰韬给蔡确解释道,“就比如你去草市,花了一千贯巨款,买了几个破铜烂铁回来,你能怎么办?还不是安慰自己,贵的东西唯一缺点就是贵,贵是有贵的道理的,贵的就是好的,肯定是有用的。这些话多重复几遍,后面自己就会深信不疑,相信这些破烂真的有用了。”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把快刀。”方翰韬冷冷说道。见蔡确没转过弯来,王安石也开始给蔡确解释,他倒是内心也很欣赏蔡确这样的聪明人,青年才俊,有心对他提点。
“子豫说的这番话没错。要知道,五代的禁军确实是天下雄兵,而且他们闹饷也很厉害。这就给朝野上下一个错觉,越是能闹饷的军队,就越是精兵。只不过传承到了本朝,兵事荒废,禁军就变成了只会闹饷,不会打仗的兵痞了。不过官家和朝廷还就是吃这一套,越是闹饷,花的军费越多,朝野上下就会安慰自己,禁军的战斗力肯定越强。这也是子豫说的,官家和朝廷喜欢看禁军闹饷的一部分原因了。”“越闹饷,越贪污,收的军费越多,就说明将领和士兵越值这个收买的价钱,根据‘杯酒释兵权公式’,换算成战斗力,就说明大宋越安全。”方翰韬说道。不过他这一番话蔡确和王安石因为生词太多,具体没听太懂,只是了解大概的意思。只能说大宋官家和朝廷就是贱,方翰韬心里默默吐槽,朝廷的认知配的上他的禁军。
一阵沉默。“现在,持正兄,你明白了这背后的一切了吧?”方翰韬笑着问道。
蔡确点了点头。“这也就是为何元学士会同意以减配漕粮额度为条件,让我们保证供应驻泊禁军铁料之事了。”方翰韬又把话题拉回到了眼下,”因为这两件事看似一大一小,其实内核本质却一样重要。只要牵扯到禁军钱财之事,那就都是头等大事。”“虽然二者都是头等大事,但内里还是有些许赟别的吧?”蔡确问道。“那是自然。铁料就是给两浙这一支宣毅军,一个许赟的‘杯酒’,漕粮就算是给京城几十支宣毅军,几百个许赟的‘杯酒’。只不过前者铁料是咱们常州独立负责上供的,后者是咱们常州跟两浙转运路一起上供罢了。”方翰韬回答道。
蔡确仔细一想,确实如方府判所言,两者无论是漕粮还是铁料,本质内核是相同的,在大宋官场上的优先级一样重。“不过平心而论,铁料之事,相比漕粮,可能是眼下对咱们常州最有利的了。”方翰韬末尾补充道。”如同知州之前设想的水利之事一样,咱们可以借着铁料单干的事情,将本州从转运司那里择出来,与其他正常州府一样,拥有一定的独立辖权,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处处受制于转运司。”这就是方翰韬的看法。其实仔细思考一下,现在的常州主政,最大的问题就是因为之前地方主官长期空置导致的,州政地方权力被上面的转运司侵占,元绛过来想拉走你府库里多少钱粮就能划拉走多少,毫无独立性可言;而下面又被官吏架空。想要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对症下药,地方主官单独带头立项,搞一个地方大项目,这样在做这个项目的时候,就能自然而然将权力从转运司和下面官吏中收回。王三叔之前的水利大基建,就是这一个典型例子,修水利为地方谋福祉乃是政治正确,转运司那边也不好断然否决,对于下面来说,号召力也足。当然,王三叔的这个计划就是太过庞大,很难执行罢了。
跟方翰韬现在摊上的禁军铁料供应,反而误打误撞,也能起到王安石的水利集权作用。毕竟给禁军供应武备,这立项理由,名正言顺且优先级非常之高,可以与水利相媲美,作为虎皮大旗简直在适合不过了。而且这个禁军铁料项目算是转运使司甩给常州的包状,根本不想扯上关系,这样子项目的独立性也能保证,这个项目稳稳的做完,常州本属于知州和通判的权力,也能稳稳当当的被王安石和方翰韬拿回来,后面再执政起来,便得心应手,上令下达。
只要方翰韬把这个禁军铁料项目搞完,一切都会好起来!不过刚刚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甚至开始翻看书籍的王安石听到这,把书合上,正色问方翰韬道,”你说的利我知道,但是不利之处,又该如何解决?须知道,这黄铁可不比粮食,粮食稻米都是大宗常见之物,黄铁难炼,耗费工本不菲,产量也不高。如果按照差役科敷之法来从民间搜刮,残民之深,就算搜刮逮尽,掘地三尺,也未必能凑出给禁军的份额啊。”
“这个事,根本就完不成。”王安石最后叹了口气,定性下结论如此说道。
黄铁也就是钢。时下大宋的矿冶是以劳役制为主,也是差役法和科敷在铁冶生产上的变种。也和茶法有点类似,官府直接控制地方上的铁冶户,可以直接随意的差派民户从事铁冶生产,每年铁冶户必须上交固定摊派的课额数量。
与差役法一样,官府的主要目的就算以民户的家财作为欠纳官府岁课收入时的抵押之物,所以课额往往定的很高,一旦上交的数量少了,那铁冶户就能变卖家产,从市面上买铁向官府缴纳。演变到了如今,即使矿源枯竭,也不予减免。
故而很多少矿,或者压根无矿地区的人户,也要向官府交纳岁课,遂使劳苦之家承受沉重的负担。当然要是上两种办法行不通,我大宋还有一个压箱底的绝活:那就是役使厢军和杂犯是从事铁冶生产。可想而知,这样的超经济强制,以人身支配为主的生产关系,现在根本就是劳动生产的桎梏,人们或无力兴采,或避役逃亡,遂使矿产量逐年减少,矿山荒废。已经严重眼制了矿冶业得发展。
“三叔,我现在心中对铁料之事,大概有个方略。咱们不按照以往劳役法的旧制搞,可以试一试新办法。”方翰韬却沉声反对道。
“说不定,这也是改革现如今大宋差役法的好机会。”
一听到改革差役法,王安石瞬间来了精神,急忙问道,“你讲一讲你的新法子,到底如何个改法?”
方翰韬无奈一笑,王三叔这也太心急了些,只好摆摆手说道,”三叔,我现在也只是心中有个大概的方略罢了,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还是要先下地方,看一看如今铁冶的实际情况,方才能有具体的办法,现在讲,只不过是空谈罟了。”
王安石一想也是,便说道,”这个也简单,你可以差使你手底下州院的官吏,召集地方的铁冶户询问民情一番就可了……”
“三叔,三叔,你等一下,”方翰韬苦笑道,手指着自己,说道,”看咱们现在的样子,尤其是我,年纪太小,威望不足,又是刚刚上任,能指挥得动州院的这些下属吗?只怕政令根本出不了这州府的谯门。而且再好的法子政策,到了这帮州院公吏嘴里,都能给念歪了。这帮大爷我是使唤不动的。”“这倒也是。”王安石微微沉吟道,“那你准备该怎么办?”“我想着是,抛开州府这些人,咱们直接到底下的县乡里面走基层调研。”方翰韬说出了他第一步打算,”咱们州里因为主官换的太频繁,根本压不住州院的公吏,但是常州底下的五县的知县与县令,总有历任较长,且能不与州院胥吏同流合污,真正能主事的亲民官在。我可以与他合作,借其威望,在一个县里先搞试点。若是这个法子不错,后续以此为基,推广全州。”
“这样子,按照和元学士商量好的条件,到后面真正大规模和其他四州一起做这禁军铁料之事时,也能有切实可行的方案和运行良好的样板例子。咱们常州底气足,推而行之,他们四州也肯愿意跟咱们常州一起干。”方翰韬将自己初步计划娓娓道来,王安石听着,不住的点头。别看方翰韬年纪虽小,但思考问题却如积年老吏一般的稳重,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王安石听着,也觉得方翰韬这个方案不错,很靠谱。“府判此举,抛开州院的官吏,跟此下一级的县吏合作,与元学士抛开常州的知州通判,直接与次下一级的州院的官吏合作,有异曲同工之妙。”蔡确笑着说道。“是啊,这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方翰韬皱着眉头说道,“只不过我刚到常州,人生地不熟,连下面的知县县令是谁都不知道,何谈知道跟谁合作靠谱呢?焉知他们会不会和州院官吏沆瀣一气,也是听调不听宣呢?这也是个老大难的问题啊。”
“此事简单,”王安石却突然一脸轻松,笑了起来。”与州府这帮官吏不合,且在县乡有威望,能成为助力
的人,还是有的。”
“谁?”方翰韬惊喜的问道。
“子豫,你应该知道了今年常州夏税征收情况之事了吧?”王安石心情不错,都开始跟方翰韬打哑谜了,我问你,哪两个县在州府公吏们口中,拖欠了夏税钱粮?”“!”方翰韬一惊,想起了刚进州府时,和谢孔目的一番对话,”是无锡县和宜兴县。难道是说,这两个县……””是也。”王安石揭晓了谜底,”宜兴县知县司马旦,无锡县县令张诜。此二人在地方颇有声名,且与州府官吏不同流合污,你要是真想绕开州府官吏,办成事情,可以找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