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乡梓遗名尘埃定六千字大章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三章乡梓遗名尘埃定六千字大章

到得南丰县,方翰韬一行人来的正巧,刚好赶上了曾巩一家在南轩摆宴庆贺。昔日凋敝的曾家大宅,如今也随着主人一家中举而焕然一新,花缎装饰,喜气洋洋。这让方翰韬不由得感慨一下命运的无常,想想当初曾二叔点背,进士多少年就是考不上,甚至乡间都有打油诗来嘲讽曾二叔一家,说什么“三年一度举场开,落杀曾家两秀才。有似檐间双燕子,一双飞击一双来。”但这不好听的名声,在今年的科举就彻底翻了身,若是以家族为单位来计算,收获最大的无疑是曾巩一家,虽然名次都不怎么高,但胜在数量吓人。

毕竟一家六进士同时东华唱名,不只是在江西,就算在整个大宋范围,都是相当炸裂的存在,在江西造成的轰动,一点都不比方翰韬这个神童榜眼来的小。见方翰韬一行人到了,曾布忙里偷闲,赶紧出去迎接。今天不只是庆祝自家中进士,同样也是王安国娶曾巩的三妹,婚宴合办,再加上王安石和曾巩交游广阔,因此宾客无数,曾家作为主人家也是忙得前脚打后脚。

方朝韬看曾布这么忙,便说道,“五哥啊,你就先别管我们了,去招呼别人吧,南轩这里我也熟。”见方翰韬这么说,曾布便笑了笑,领着方翰韬一行人到宴席上落座之后,曾布便要转身离开,方翰韬又在后面高声说道,“对了,五哥,要是盱江先生到了,麻烦你跟我说一声,我有些事跟先生讲。”

正说着话间,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笑,”到底什么事这么要紧,急着跟我说?”方翰韬转头一看,惊喜异常,正是李觀带着他门下的几个弟子,来南轩赴宴了。方翰韬急忙起身,身后悄悄打了手势,让跟着他一起来的蔡确,吴孝宗,黄大临等人跟着他一起向李觐行礼。

李觏见了方翰韬呼啦啦领着一群人向自己行礼,他对方翰韬颇为熟悉,哪里还不知道方翰韬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哈哈笑道,“好了好了,宴席之上,就不要喧宾夺主,矫揉虚礼了,想探习诗书,勿要在此时囫回,还是等宴席结束后再正式说吧。”

被李觀含蓄的一句给点破了来意,方翰韬也有点不好意思,问道,”先生都知道了?”李觏和他的弟子们互相看了看,抚掌大笑起来。“你的义庄最近好大声势,如今你这方大善人的名声,我在南城县老家,都是如雷贯耳了,只不过你这义庄什么都好,就是扯起我的虎皮来收学生了,还吹嘘说跟着我读书肯定能中进士,”李觏说着话,摇了摇头,”我又不是泰山先生,哪有他那个让门下弟子十考六中的本事啊……”“这个可未必,”方翰韬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李靓楞了一下,紧接着听方翰韬说道,”泰山先生只不过是主持着京城太学,身占要津,方才能让门人弟子多登第,其实正经教书,先生并不弱于泰山先生,足以与之分庭抗礼。”“唉,这种话休提也罢,”李觏苦笑一声,”当初连执掌抚州的州学都这么费事,要是没你和曾子固,有胡翼之的好学生王说在中作梗,根本就进不去。一个抚州州学就如此费劲,何况他们太学老巢呢?有胡翼之和他的学生们在,是不会让我在太学坐拥皋比的。”听着李觐的长叹,方翰韬只是微微一笑,在李觐诧异的目光中,方翰韬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李靓。李觏疑惑的接过来,展信一读,顿时灰白的眉毛扬了起来,看到最后,手控制不住的战栗,带的信纸都抖了起来。良久之后,李觀方才平复心中的惊讶,向方翰韬问道,”为何胡翼之要上辞表,还荐任与我?这……元非梦邢?”

“不是梦,这已经盖章定论之事了,现在明复先生刚刚病逝,囚莱先生早亡,泰山先生如今病重,太学群龙无首,念在太学经营不易,思来想去,泰山先生唯有觉得先生您入主太学,方才不堕文业,承范文正公遗志,著周易义理于世。我离京之时,泰山先生已经上了辞表,准备回乡了,太学现在,蒲苇轮车以备,静待先生大驾。”方翰韬向李觀语气正式的说道。缓过神来的李靓见方翰韬端着架子跟他说这些,略微无奈,他实在太了解方翰韬了,也不看看这是谁教的,没好气的说道,“别打这明面官腔,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方翰韬一笑,小声跟李觀说道,”其实就是省试的时候,欧师改易文风,将太学生们尽数黜落,他们不服,闹事甚至打伤外地举人无数,捅了蒌子,官家震怒,泰山先生也只好急流勇退,以保太学与自身,为形势所迫,荐举先生接任。”

接着,把省试闹事的事情,以及后续他在太学和胡瑗,程颐,程颢达成交易的经过,老老实实的给李靓讲了一遍,当然,方翰韬还是比较谦虚,淡化了自己在煽动闹事里面的作用与扮演的角色。

李觏认真听着,听欧阳修改易文风,甚至还被太学生们折辱,惊讶的嘴都合不拢,最后只能说道,“我只是在乡下,听说你们中了进士,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些曲折。”

接着牙都有点酸,颇为惆怅的说道,”没想到现在京城的太学生们,胆子竟然这么大,实在难以想象。”

虽然接受太学是李觐平生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但现在真的破这个好运砸到头上,他有点患得患失了,太学诸生这个桀骜不驯的鬼样子,他也不确定自己去太学中能否镇得住场子,万一在那还没坐稳,就被这些太学生造反哄了出来,这大起大落,李觐一大把年纪,可着实有点吃不消。

“这个倒是简单,”方翰韬智珠在握,给李觐出主意道,“如今太学之中的学生,据我所见,大致按出身可分为寒门素户和高官显宦子弟,虽然表面上看都为太学生,但内里却实则泾渭分明,盱江先生可以从此处着手……”“拉一派,打一派是吧?”李觐笑着回答道,方翰韬比了个大把指。虽然李大叔天天钻研圣贤书,是搞学木研究的,但淳淳君子的表面下,也是一个老江湖,况且从事教师行业这么多年,怎么治学生,手腕还是很老道的,被方翰韬一点就透。

“怪不得你这眼巴巴带着你义庄的子弟,这么着急来找我,”李觐摇了摇头。

方翰韬也不由得赔笑,李觐入主太学,还是得带上一批自己的学生,才能安稳空降,往里面掺沙子,从而彻底掌控太学,李觐有这个熏求,肯定要扩大招生,而方翰韬就瞅准这个机会,也能让自己乡亲子弟稳稳当当的搭上李觀的便车,表现好的,也有机会跟着李靓进京,成为太学生。

这个就是方翰韬的小算盘,李觐自然洞若观火,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顺便在宴席酒桌上,挨个问起了吴孝宗,黄大临他们的学问和意向。

不得不说,到底是抚州文风蔚然,基础教盲搞的十分不错,吴孝宗等人的学问也很扎实,该读的经书也都通读过,背过,现场李觐指韵命题,都能写出几首比较通顺的诗,李觐觉得都很满意,于是当即拍板,让他们这些人直接跟着他读书,表现好的吴孝宗等人,到时候就跟着李靓的亲传弟子们,一齐参加太学的考试,准备入学。至于黄大临小朋友,按照他老爹黄度的想法,和他本人的意愿,还是想跟着方朝韬读书,也是离家近,京城实在太远,南北水土不同,未必能呆得惯。于是便决定,到时候跟着一起去常州,也还算不错的选择,毕竟常州的两位大领导都是抚州人,州学自然也由王安石和方翰韬主持,跟着这两位,也算不错的选择。

把学生们的分流工作做好之后,天色也晚,王安国那边婚礼接近尾声,按个桌敬酒,到李觏,方翰韬这边时,王安国已有些许醉意,但神智还算清醒,敬酒的时候,和方翰韬聊了一会天,约好了过几天,这边家事办完之后,便一齐动身前往常州。

酒喝了一圈,王安国便告辞,准备回去进洞房了,而曾巩,曾布等人也终于闲了下来,和方翰韬,李觏,蔡确等人坐在一块闲谈。

坐下来曾巩喝了一口茶,缓了一缓,便将一封信牒递给方翰韬,方翰韬有点纳闷,接过封皮,拆开一看,原来是两封信,写给自己的,一封是自己老师欧阳修,另外一封,则是小舅子晏几道。“信里写的什么啊?”曾布好奇的问方翰韬道。“两件信,说的同一件事,”方翰韬嗤笑道,“欧师还是担心我到常州之后,不知如何施政,正好上任常州通判裴材赋,和晏三哥熟识有旧,是当年晏元献公的门生故吏,欧师特意请托晏三哥,让他帮忙居中请裴材赋在交接与我之时,多停留些日子,教我熟悉吏事,然后……”方翰韬看到信的最后,不由得一愣,继而笑了起来,“裴材赋在转资序,他常州通判,是第二任通判资序,接下来,就要改成知州资序,而且,定的差遭,正好是抚州知州。”曾布,李觀,蔡确一听,都笑了起来,曾布都对方翰韬有点羡慕,有关系就是不错,不仅是老师欧阳修出面,还有晏家也出面,调动关系,帮方翰韬铺路,还托上一任交接的时候手把手得教,这待遇,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众人闲聊一会后,曾布等人白天忙了一夜,现在眼皮子直打架,便要回去睡觉了,方翰韬刚想离开,见曾巩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便不动声色让曾布领着蔡确先走了。最后只留下曾巩,李觏,和方翰韬三个人。

人都散去后,曾巩严肃的对方翰韬说,”此去常州,你一定要小心,常州那里,水很深的。”“我知道,”方翰韬收起了脸上嬉笑,郑重的回答道,“要不然欧师他们,也不会劳师动众,请裴材赋来指点我。”

“你心里有数就好,”曾巩点头,接着说道,“如今你为官了,不同往日读书科举,那时候使一些手段倒是无妨,毕竟只是为博功名罟了,只关于己身,无涉他人。但现在为官一方,还是当得最要紧的亲民官。”曾巩顿了一下,苦口婆心的叮嘱道,“万万切记,一切皆以民为本。你身为一州通判,一举一动,可能一念之差,千家百姓生死,便操之在手,覆掌变换,一定要慎重行事,不可轻举妄动。有些制度,沿袭下来,自然是有他的原因在其中,你不加考虑便擅自更改,不知道会惹出多少祸患。”方翰韬拍着胸脯说,曾二叔你放心吧,离京的时候,欧师也嘱咐我当为一循吏,我时刻铭记在心。但曾巩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突然说道,”你敢说去常州之后,就会萧规曹随吗?若真是这样,你在县里费尽周折,搞的那个义庄,又是何意?我和盱江先生都看出来了,你这义庄,只怕不止是效范文正公之故智,是不是准备在常州,要推广义庄,还有别的后手?”

一阵沉默之后,方翰韬只好说道,”果然瞒不住二叔您的慧眼,我是准备在常州推行这个义庄,如果实行效果不错的话,这个义庄,说不定能重新改革差役法,使百姓免遭差役科敷之苦。”

李觏和曾巩面面相觑,差役法这个弊政,算是现如今大宋上上下下,大家都承认要改,也必须要改的制度,算是为数不多的社会共识,连朝廷高官,乃至官家都承认,差役法是对民间危害最大的恶法,无数人家因其破产,就比如之前邓二一家的例子,其实在大宋四百军州,经常上演。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差役法要改,但在如何改上面,却众说纷纭,不知道怎么改了。如今方翰韬也说自己要通过义庄来改革差役法,让曾巩和李觐不由得心里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少年心性,好为大言,这个复杂的社会政治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说改就能改成的?

曾巩有些不忍,想要接着劝说方翰韬最好还是脚踏实地,别好高骛远,但李觐却非常好奇的问道,”你这个义庄,如何能改差役法?”方翰韬开始为李觀讲解自己的设想。

在如今的大宋,乡役制度是大宋管理乡村社会的重要工具,其主要功能就是登记户籍与财产,催征税赋,掌管官物,传递公文,维护治安等。按照方翰韬的现代人的视角,以公共经济学的思维来看,就是为社会基层提供必要的公共产品。但问题就在于,在大宋,由于承担差役者是破朝廷强制当役,为当地民众提供一定的公共产品,但朝廷又没有安排相应的财政支出,以至于应役者自己必须蒙受较大,甚至巨大的经济损失,或者无人愿意当役,或者借此侵渔百姓,由此造成了困扰民众与朝廷的一大社会问题。

这是一个结构性的矛盾。

黄巢和朱温,携带滚滚浊流而来,将从秦汉延续到隋唐,一千多年东亚主流的世族全部报销,彻底把棺材板钉死。现如今的大宋,继承的,便是世家大族消失后,地方基层呈现原子化的扁平社会,面对原子化的个人自耕农和中小地主,官府的权力就是无限的,想噶你多少韭菜就噶多少韭菜,也造就了以前秦汉隋唐罕见的剥削征敛力度,差役和科敷,便是最有力的例证。本该提供地方基层公共服务产品的官府,却通过差役法和科敷,将地方治理成本,嫁接到了普通民众头上,相当于民众掏钱给官府买服务,最后还是靠自己来搞定,白白送钱,与抱劫无异。

为了满足地方基层的治理需求,也为了对抗官府的横征暴敛,原子化的基层民众所唯一能选择的办法,便是结成有活力的地方小政治共同体,抱团取暖,对抗风险,生存下去。

演变到了明清,南方这个地方小政治共同体,就叫做宗族,在北方,叫做宗教结社。这个原子化社会基层对抗官府的演变博弈,方翰韬在后世也见过太多,古今中外,莫不如是。眼下的大宋面临的选择抉择,便是千年一遇的拐点,旧有的社会地方有活力的小政治共同体被打散,呈现出原子化,新的小团体尚未形成。方翰韬面临这个千年难逢的机遇,也给出了自己的答卷。那就是以义庄为表面形式,实则是乡村农民公社,形成一个有活力的地方小政治共同体,从而达到村落自制的目的,对抗官府的横征暴敛,从而加强小农对抗风险的能力,积累资本,实现生产力的进步。现代化的第一基石,永远都是农民,只有农民富裕起来了,整个社会才能大发展,有了突破封建社会,向前行动的可能。

但大宋,乃至明清,直到一千年后,这片土地上,永远都有官府在那里扒皮农民,进行超经济的剥削。底层的农民根本,也没有余力进行生产扩大化,农业生产力发展失去了最根本的动力,技木改进是需要成本与投资的,但现在钱全让官府拿走了,农民光是生存就很费力了,哪里还能管的了其他。

眼下与差役法进行博弈,便是迈出小小的一步。“所以说,可以由乡里结成义庄,分出公共的田产,其中产出钱财,用来资助差役,至于差役到底该如何做,便由义庄内自己协调完成。其中收入除去支付给役户之外,盈余用于购买田产,可使财富增值,使义庄之事,

更能长久经营下去,而乡间事务处理,也可不劳烦官府,由义庄进行解决即可,义庄之内,只有岗位之分,并无上下级高低。”

方翰韬向李觏,曾巩讲述了自己的义庄真实目的,和对差役法的改造。曾巩听完,思考良久之后,断然说道,“你这个法子根本不可行,就算能实行,也难以长久,首先疑难之处边在于义庄权产不明,义庄的公共田很容易就破人侵占为私田。况且如此义庄,实在闻所未闻,百姓遇此新物,难免不知所,如何推广呢?”

曾巩还想接着挑毛病,李觐却哈哈一笑,阻止了曾巩,说道,“我看子豫提的这个办法,有点说头,况且你这义庄,也不算什么新鲜法子,古代就已经有的东西,我看朝野上下,也是能够接受的嘛。”

听李觐这么说,方翰韬也有点惊讶了,自己这个义庄构想,还是参照后世现代和日本的区村来设计的,如何在古代就已经有的了?

曾巩也是满头问号,他也不知道方翰韬说的这个义庄法,到底是古代哪里实现过,出自于何典?

面对方翰韬和曾巩的疑问,李觐眼睛都不带眨的,拍着胸脯说道,”子豫这个义庄,其实就是周礼中所记载的井田法!”

曾巩一愣,方翰韬立马说道,“确实如盱江先生所说,我就是看周礼才想到这个制度的,这合乎周礼,就是井田法!”

看着这一老一小,配合的分外默契,曾巩都有点无语,你俩耍的这个王莽的托古改制的把戏,别以为看不出来。但李觀却意味深长的和曾巩说道,”子固,天下之事,总归得做一做,方才能知道做成什么样,如何在开头便能说一定能实现,或者一定不能实现呢?纸上谈兵,空口无凭,只有真正的试一试,方才能真正的知道,这也是子豫小友之前说过的,知行合一的道理喻!”“在常州,你可以试一试你这个法子,到底能不能行,”李觀对方翰韬说道,紧接着他又操了揉眼睛,有些疲惫的说道,“我看周礼之中,关于井田法的注疏,很多地方解释错谬百出,到时候在太学中,也该重新校正一遍,还原三代之政的真意了。”方翰韬笑而不语,看向满天繁星,离抚州东北方向,一千五百里之外,便是常州,王安石就在那里等着他的到来。远方的星空,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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