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市井人言汛如川
夏日炎炎,热浪蒸腾,西南远处山脉起伏,山水翠绿,虽比不上北方险峰绝顶,却自有瑰丽秀色,从小山丘陵处,涌出一道河流水道,水势平缓,也不见得有多深,撑蒿似可行,河道两边,随处可见干涸漏底的河床,如若大船行驶河道之上,便有触底壅塞之困,故而此处水道上,南北舟楫往来,俱是小船。虽说日头高照,但水道上船行如织,在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甲板上,站着几个书生,不畏艳阳,在那里畅快交谈,颇为兴奋,而为首的一个少年,手搭凉棚,极目远眺,边看着远方,边与旁边操舟,戴着斗笠的船夫老者交谈。“老丈,还有多久才能到常州城啊?”说话的少年,正是即将上任常州通判的方朝韬。
他从抚州老家带着婢女雪若,与曾布,王安国,蔡确作伴,一路走水路,到的宣州,便与曾布分别,从固城湖换船,走溧水进入常州境内的宜兴县,然后便改道荆溪,坐着官船,往常州城池州治所在的武进县而来。那撑蒿的船夫闻之一笑,边撑篙便回答道,”官人莫心急,快了,快了,现在已经是武进县的地头了,从这荆溪水再往上走,便能看见最外围的罗城,再进到惠明河,从南水门便可进常州城了。听这本地船夫介绍的这许多城河名字,方翰韬笑了起来,问道,“诗中常言,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大宋寻常城池,不过一城一水而已,怎么到了你们常州这里,不仅城郭花里胡哨,又是罗城,外城的,怎么连水系还这么乱,什么荆溪水,惠明河的,外人一听人都要懵了。”
“这就是常州,”船夫说道,“有道是常州三城三壕,一道城墙一条河,层层密布,各有各的来头,就拿这惠明河来讲,可是庆历年间,由我们李知州疏没后塘河河道,引入荆溪水,特意绕城,最后和江南运河合流而成的。”
所谓常州三城,是因为中晚唐和五代十国城池修建拆除的原因,眼下的常州城由外到内,分为罗城,外子城和内城。
而常州内的水系分为两条,一个是京杭大运河江南运河段,穿城而过,另外一条是后塘河水系,原本已经拥室,在庆历年间,由当时的知州李余庆修没,穿过常州城中的市场,和京杭大运河合流,这也就是现在的惠明河
方翰韬听了奇怪道,”怎么还特意要大费周章绕城修河呢?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那是自然,”一谈起本地山水,船夫话匣子打开,也是见这位少年官人颇为随和,不摆官架子,言谈间也就不拘束了,”这里面就涉及到风水学问了,李大尹当初就是为了让常州多出进士,文风蔚然,方才特意修河大费周章,绕城而行,从而能应和周易上的‘巽东南也’的风水,有道是‘文明以止,人文也……′”听着船夫这一番神神道道的介绍,方翰韬和蔡确,王安国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倒不是奇怪这什么修河的风水之说,而是诧异这随便一个船工老头,都能对周易引经据典。方翰韬打趣道,”没想到老丈竟然还熟读《周易》,怎么不应试科举,试试这‘巽东南也’的风水,说不定应验也能博个东华唱名回来呢!”
“官人莫笑小老儿了,只不过早年间胡乱读了些书,认识些字罢了,这番周易的风水之说,还是听州里面那些大户读书人说的,小老儿只不过鹦鹉学舌几句罢了。”船夫连忙摆手谦虚道,”倒是官人来咱们常州上任,瞧你这年纪,应该是门荫出身,过来当监当官的吧?”身后的蔡确听这老者有眼不识泰山,如此看低了幕主方翰韬,急忙上去,想要纠正船夫的错误认知,但被方翰韬使了一个眼色,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方翰韬笑眯眯的跟船夫说,“确实是监税的监当官,小小选人,只是个幕职官,也不知这常州风土如何,能不能稳稳的把这任资序磨勘熬完呢?”
“既然是选人,那官人的日子定能过的舒舒服服,尽享我们常州的大好风光,”兴许是谈兴上来了,这船夫眉飞色舞的讲道,“那吊日子过得,舒坦得批爆,当然要论州府里过的最舒服的,还是属那些州院孔目公吏,过的真是神仙般快活,就是拿知州通判来都不换……”“常州这知州通判怎么了,有什么说法吗?”蔡确听这话里有话,急不可耐的问道,语气紧张,让旁边方翰韬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或许是察言观色,自觉话说过头了,老船夫急忙说道,”小老儿胡言乱语罢了,没什么,没什么。”这一番举动,欲盖弥彰,倒是让在场的人都心生疑问,难不成这常州的地方官府里,有什么门道吗?王安国心系兄长,毕竟现在王安石就刚刚接手知州一职,如同蔡确一样,想要再接着细问,但是这船夫连忙一指远方迫近的城池,转移话题道,”诸位官人看,那便是常州的罗城,到了。”一路进了南水门,沿着城里的惠明河,到了常州罗城的西门,过武进县县衙,便又见一道城墙,便是常州的第二重外子城外,停留在城墙外的一处闹市码头上,送方翰韬一行人下船,船老口风甚紧,一路再无多话。下了船,见四周无闲杂人等,蔡确有点慌乱,连忙拱手向方翰韬道,“学生方才着急了,还请评事……”“这都小事,”方翰韬摆摆手,嘴上倒是没什么,但心里已经有了警惕。听着刚才这船老的意思,常州这知州通判还有说法,甚至还不如州院里的公吏,再联想到之前欧阳修特意拖晏家关系,让自己的上一任常州通判,在交接工作的时候多给自己补补课,方翰韬心里知道,这常州还真是龙潭虎穴,不好相与。
本来现在应该直接就去州治报道,但就眼下这情况,方翰韬心下一转,当即对王安国拱手道,”世叔先去州衙吧,我和持正兄现在城里转一转,四处看一看,随后便去。”王安国见方翰韬拿定了主意,也不多话,便领着妻子,带着行李,雇了一俩牛车,往内城州治中去,而方翰韬则领着蔡确,黄大临,雪若等人,先沿着惠明河,在外子城外面的瓦舍中转了转,寻到一处热闹的茶肆,便进去。茶肆身处闹市地段,又因夏日暑热,行人顶不住大日头,多来此处歇凉,摇着蒲扇,喝着茶汤,以解口渴,故而里面客人众多,热络非常,茶肆竹壁上贴了几张“莫谈国事”的纸条,几个茶博士拿着茶壶,在里面往来伺候。方朝韬等人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寻了角落一张桌,几人坐下,便呼来茶博士,点了几壶散茶,慢慢啜饮,悄默声的听着茶肆中茶客们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小道消息,今年咱们州县的夏税还要涨!好像是新来的方府判的新政,新官上任三把火!”“保真吗?不是已经去年已经涨了税钱,怎么今年还要涨?”
“十足顶真,我有可靠消息,州院的谢孔目说,好像是因为去年水灾,京城酸淹了,如今六路发运司正要筹集漕粮,疯了一般往京师运,你想想,咱们常州向来占漕粮大头,今年这个形式,焉能不加税?”众位茶客见这说的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一声叹息,突然一个粗豪的声音骂道。
“又要加税,非得把我们身上最后一个铜板赚光不成吗?什么方府判,我看就是个方鸟判!”又有一孔武有力,面容黝黑,敞着毛茸茸的胸膛的茶客愤愤不平,如此说道,倒是吓得周围人纷纷捂他嘴,“鲁铁匠,不要命啦,小心破方府判听到,新官三把火直接烧到你头上。”
“就是,可不敢再说了。”“你们不知,昨天谢孔目差底下的公人与我说,因为前几年广西那什么侬智高叛乱,朝廷这两年要在咱们南方大扩军,禁军要的铁料也多。那方鸟判要对我们矿冶户摊派差役科敷,谢孔目说他尽力为我们乡亲说话,让那方鸟判才把我们摊派加征的课额减了点,但还是刮了层皮,我就算砸锅卖铁,都凑不出这么多课额,非得把我逼到家破人亡不成吗!”鲁铁匠越说越气,想着破方通判的欺压和肆无忌惮的剥敛,自己一家老小可能活不下去的未来,最后这个粗豪的汉子,一时之间,语气悲凉,眼睛都红了。沉重的气氛传染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谁不是呢,我这里酒楼的买扑钱又涨了,买卖根本做不下去了,找谢孔目,谢孔目说这都是方府判的意思,他也没有办法。”
“是啊,是啊,楼店务那里也跟我说,隔壁老李家的酒楼,就是因为不同意多缴纳醋息钱,惹得方府判不喜,底下谢孔目没办法,拗不过方府判,只能让老李家把酒楼折价卖了。”
“唉,谢孔目也没办法,他底下公吏,面对上官,就是想偏袒咱们乡亲,都没什么办法,已经尽力了。”鲁铁匠一声叹息。众人也纷纷点头,最后达成了一致的结论。
“责任全在方府判!”
“不对啊,咱们现在不是裴通判吗,啥时候又变成方通判了?实在不行,咱们找新来的王知州,让他给咱们百姓做主。”有个比较迟钝的茶客问道,由于太过迟钝,以至于像是刚从山里钻出来的一样,惹得一众茶客鄙视
“你消息真不灵通,裴府判早就卸职了,这两天只不过是在州治里拖延几天罢了,现在早就说方府判做主了。”一个很懂的茶客解说道,仿佛在床边偷听了一般。“而且找王知州没有用,王知州跟方府判是同乡,他们官官相护,一伙的,听谢孔目说,这王知州还准备要动大徭役,开凿运河,比方府判还狠!”“那这方府判什么来头?听说还是个进士文曲星,就这,怎么如此酷吏嘴脸?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听说这方府判不学无木,靠着面白阴大,巧言令色,成了晏相公家的女婿,方才得了进士,到咱们常州当官。”“谢孔目说的对,朝廷派这俩江西老表来,就是把我们常州榨干最后一滴油才肯罟休。”周围茶客议论纷纷,开始说起来方府判的八卦,什么带着好色成性,带着八个小妾上任,一进城内就要找妓女,什么生活豪奢,连吃常州**糕网油卷,都是吃一个扔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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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惹得鲁铁匠怒道,”别让我见到这方鸟判,否则我拿着铁锥,照着这贼厮的头就敲下去,把他脑浆砸得跟这豆腐汤一样。”
听到周围茶客如此说,蔡确,黄大临,甚至连带着雪若,都齐齐的扭头看向正在低头喝着豆腐汤的方翰韬。倒是方翰韬好涵养,处于议论核心,但面不改色,仿佛没听到一般,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豆腐汤。心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