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盲夫瞽马临深池
从茶肆出来,往内子城走去,众人的气氛很是怪异,蔡确在后面眼珠子直转,黄大临和雪若见情势不对,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一片死寂。唯有方翰韬走在前面,背着手,悠然自得到处东看看西看看,倒不像个来上任的官人,仿佛是来游山玩水的旅客一般。甚至嘴上都开始哼哼听不懂的小曲,跟没事人一样。
蔡确想着刚刚在茶肆中听到那些风言风语,其中多有汞谬不实之处,听着实在让人火大,讲道理,任谁平白无故被泼了一盆脏水,都不会有好脸色。
尤其是堂堂一方主官,被底下草民这番指着鼻子骂,不勃然色变,当场翻脸都算是谦谦君子的了,事后打击报复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寻常,家常便饭,蔡确之前跟着老爹蔡黄裳,在官场上见多了。
毕竟我大宋人卷科举为的是什么?真宗皇帝的劝学诗里写的很清楚,不就是为了求财求色,为了当人上人的吗?当官了反倒被底下屁民这么骂,那这十年寒窗不就白苦读了?不狠狠出重拳治一治这些刁民,那书可就白读了。
尤其是眼前这位方评事,蔡确心中暗暗腹诽,少年进士,意气风发,更是气盛无比。而且以之前蔡确所见方翰韬的为人行事,心眼也是比较小的,敢坑他的人(比如蔡县令),事后都逃不过清算。刚刚那些茶客,怕不是要行李广与霸陵尉之故事了。虽然想是这么想,但蔡确实际一看看着前面哼着小曲,明显心情不错的方评事,给他人闹麻了。方评事怎么会不生气?蔡确心里不由得抓狂想到,这和他平常认知不符合啊!还是说方评事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将怒火隐藏心底,别有深意,在下大棋?一向心思玲珑剔透的他,察言观色了半天,竟然揣测不出领导的真实心意,甚至连是喜是怒都分不清,这让打工人蔡确有点顶不住。
领导的需求都搞不懂,他蔡确这个幕僚下一步工作方向也没法定啊!
想来想去,蔡确最后大着胆,向前面方翰韬小心翼翼的说道,“评事,刚刚茶肆里那些茶客,学生已经将其中透露的名字,样貌记了下来,到时候……”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倒是让方翰韬有点懵,诧异的回过头来,一脸疑惑的问蔡确道,”持正兄记这些要干什么啊?”
蔡确一听,瞠目结舌,他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只得结结巴巴的答道,”学生以为,这些市井无妄谣言,自当该震之雷霆,以儆效尤……”方翰韬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蔡确是以为自己忌恨上了刚才那些吐槽的茶客民众,想要后面借机整他们呢!想到这,方翰韬内心都有点哭笑不得,都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过。这蔡确,感情是把我当成了那种睚眦必报的暴发户小人了,还是那种连不过骂几句,发发牢骚的的正常行为,都会视为有取死之道的小心眼了!“眼下这情势,还是要管一管的,”见方翰韬的没啥回应,蔡确拿不准主意,转不过弯,急忙解释道。“孔子有言,为政一方,根本之事便在于名正言顺,坊间路议风闻于评事不利,正是掘评事日后为政之基,于官声有损。管一管,方才能正本清源,不损官府威严。”
“随便说喃,骂骂人天又塌不下来,”方朝韬笑着说道,”持正兄也应该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吧,再说了,要是不让老百姓们说真话,说实话,秦二世就一天天在大胜小胜的声音中,六世余烈,一朝覆灭。咱们为官的人,又怎么听得到底下真实民情呢?”方翰韬心里对那种强行压制舆论的手段十分反感,倒不是说对舆论完全处于放任自流的态度,而是这种完全靠禁言口球的粗暴的压制手段实在是没有技木含量,反噬实在太大了,舆论如水,是要靠引导,拿事实说服人,否则一味靠歪曲事实,断章取义来煽动,只能骗得了傻子,根本忽悠不了真正的聪明人。况且舆论中的批评是十分必要的,里面也能反映出很多有用的信息,眼下方翰韬他们在茶肆中听到的民声亦是如此。方翰韬心态很实用,新官初来乍到,最怕的就是掉入被周围人构建好的信息茧房中,信息渠道都被拿捏了,自然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底下人想让你看啥就看啥,根本没办法认识到真实的情况。毕竟在大宋官场,客观来说,官弱吏强的格局十分普遍,这并不表明是大宋吏员的权势地位超过了官员,而是很多事情实际执行,都是要依仗吏员来办,胥吏对日常政务的熟悉程度远超这些刚上任,只会科举死做题的进士官员。方翰韬在京城备战省试的时候,就听说过,连后世鼎鼎大名,号为明察的权知开封府的包拯,在审理案件的时候,都免不了落入底下受贿吏人的圈套里,破耍的团团转。在后面平常跟吕惠卿和章惇聊天交流的时候,也听他们讲过。据一个在福州州院当过四十年公吏的人称,四十年来,历任福州知州只有两个人未被下面胥吏欺瞒过。如果被骂一骂,就能获取一些真实有用的信息,跳出牢笼,不破蒙蔽,有这种好事,方翰韬巴不得自己天天被骂。
蔡确见方翰韬领导把态度挑明,有了主心骨,便放下心来,当即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再喊打喊杀。“不知评事从这坊间言论中,听到哪些有用的事?是关于他们口中那谢孔目等猾吏欺上瞒下吗?”蔡确试探
着说道,“这种事情在我大宋官场上也比较常见,新官上任,难免底下的胥吏搬弄手脚,不过此事处理也简单……”
“还是抓住他们的首尾,以此严刑立威是吧?”听着蔡确的上半句话,方翰韬立马就把蔡确想说的下半句话说了出来。蔡确也是一笑附和道,”的确如此,这也是我皇宋官场上,能臣为政,常见的驭下手段,屡试不爽。毕竟终究官高吏卑,上来先抓一个软柿子,狠狠拿捏,泰山压顶之下,底下的胥吏也是无力应付,只得马首是瞻,也能借此人头立威。”方朝韬心里不由得想笑,老蔡这话说的,多少是带点个人情绪了。
不过想想他老爹蔡黄裳被陈执中强行退休,致使他们一家一夜返贫,估计当时刚上任主政地方的陈执中就是玩的这招,把蔡确的老爹蔡黄裳抓成下属老油条作为典型,杀鸡儆猴了。这也是情理之中,不能说蔡确这番认识不对,官大一级压死人,上官的一粒沙,落到下属的头上就是一座山
这个还是放之官场皆准的道理,更何况是如同云泥之别的官与吏呢,只要官员精明强干,有责任心,还是能改变“官弱吏强”的局面,可以主导政务的。只不过……
“没有那么简单的,很棘手的。”方翰韬微微叹一口气。如果只是和手底下这些胥吏们斗,方翰韬自忖以自己的能力,只要努力下功夫,科学的开展工作,踏实的进行基层调研,还是能勉强达到四十年的知州里,唯二不被欺瞒的两个人的序列。
正常说一般地方领导空降,整治地方吏治,那自然如蔡确的所说那般的切入点为抓手,找到底下老油子们的把柄,得理不饶人,击破立威,得以名正言顺。
而胥吏能玩弄上官,靠的就是熟悉既有的复杂规则,欺负上官不懂,而且在繁剧的地方事务处理中,上官要依靠他们来办事所以针对的博弈方案,就是依靠官员的身份地位优势,废掉胥吏们的优势。如同裁判员下场踢球一般,按规则踢不过,那就改规则,直到能踢过为止。对日常政务流程进行简化,废掉胥吏们熟悉的那套政务处理规则玩法,换上自己的规矩玩法,同时减少多余冗余的日常政务处理,继而减少官员对胥吏的依靠。这样才能在官与吏的博弈中,将其捏扁搓圆。
但现在,方翰韬的这番设想,却无谈起,恨本没有实施的机会,因为他的头顶上,还杵着王安石这一尊大佛。
王三叔还在等着我一起干大事嘞!之前在京城的时候,王三叔就透露出要开始搞青苗法的意思,常州将会是后面王安石大变法的先行大型试验田,现在又听茶肆中群众反应,王三叔上任才两个月竟然就这么准备上马开始大搞水利。更何况还有什么禁军的铁额,给六路发运司上计的漕粮夏税,这些活堆下来,时间紧任务重。这根本就与整顿吏治的目的相悖,要知道整顿吏治有一个阵痛期,务要宁静不生事,相当于关服维护升级,这段时间不能有啥大活下来要忙,不然还是要依靠这些胥吏办事,终究还是要被他们束缚住手脚。
思来想去,方翰韬都有点棘手了,下面有这些公务员在扯着虎皮做大旗,搅弄风云,上面还有王安石宏大的目标与改革计划,方翰韬这个通判在中间,被夹得两头堵。
方翰韬一路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到了内子城门口,门口早有几个公吏守着,互相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话。
一见方翰韬和蔡确一行人来到门口,早有一个瘦削年轻的公吏眼尖,瞧见了方翰韬,一胳膊肘捅了为首的一个年老的胖胥吏一下,低声说道,“看着年纪不差,人数也对得上,应该是来了。”为首的胖胥吏登时一激灵,赶忙堆笑迎了上去,一拱手对方翰韬说道,”敢问,是不是今年殿试第三的御笔亲赐探花郎,大名鼎鼎的抚州神童方府判?”
方翰韬听闻此言,不由得和蔡确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露出了惊诧之意,方翰韬的告身还没拿出来呢,自己的行踪就被这群人探听的清清楚楚!
“我是,不知阁下是?”方翰韬笑眯眯的问道。“小人姓谢,大名唤作谢文珉,忝为州院孔目一职,按知州的吩咐,特意来为府判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