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朱笔横挥斥进退
“这两份试卷,各有千秋,放在一起看,就更有意思了。”梅尧臣拿着手里这两份卷子,递给欧阳修。卷子均已糊名,取之以代号在上面,欧阳修先拿起“乙巳凶”卷子,仔细一看。这篇试卷的策问部分,答的中规中矩,对经义策的回答来看,这个考生也是有自己的见解与思考,可见不是凡俗之辈,再看看其中文辞,更是飘逸不羁,内涵神韵,欧阳修接着看了时务策,关于茶法的回答内容,心下一笑。
这个考生绝对参加过自己的文会,起码对当时文会上,方翰韬等人关于茶法的言论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在这篇茶法时务策上,多少反映出来了,不过,可能这个人不是江南人,对东南的情况不甚了解,只是一笔带过罢了。
欧阳修心里大概有了数,接着看着这个考生的试论。
这一看,可了不得,欧阳修拍案叫绝,回过头来对着梅尧臣惊呼道。"这篇文章了不得!"欧阳修到底是一代文宗,文章写的好不好,他看几眼就知道了。
眼前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从一落笔起,气势便不同凡响,仅用六百字便简洁明了的阐述了以仁治国的思想,文风近似两汉古文,笔端之间,有战国策纵横家遗风。当即欧阳修便觉得非常不错,大为欣赏,但梅尧臣手轻轻虚按,"永叔,你先别这么着急下定论,再仔细看看这篇文章。"
听梅尧臣这么说,欧阳修又重新凑到这篇文章跟前,这次仔细的读了一遍,果不其然,认真的一看,顿时发觉了不少问题。“圣俞,这里面的典故,‘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你听说过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欧阳修疑惑的问向梅尧臣。“这个正是我犹疑的地方,这个典故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周礼中有个‘三宥三退’,可从来没听说过尧和皋陶还有这个事。你读书多,我还正想问问你呢。"
欧阳修也拿不准主意了,他鼻尖都凑到了试卷上,又重新想了想,说道,"应该是这个考生在哪里看到的典故吧,可能实在太生僻了,天下的书这么多,你我也不能确保都读到了。再说这个典故,暗合‘三宥三退’之道看起来不太像是编的。"
欧阳修顿了一顿,随即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应该不是这个考生生编硬造的,看他的文章,引古喻今,说理透辟,已有大家风范,肆意捏造,怎可为之?而且这可是堂堂礼部省试,国家抡才大典,焉能如此儿戏,等闲视之?况且他的这个文风,我看着跟眉州苏洵很像,应该是苏洵的那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梅尧臣一听欧阳修的分析,感觉也很有道理,这篇文章的作者文风,看着确实挺像苏洵那俩儿子的,而且苏洵这个人他和欧阳修都见过,文章写的不错,诗书造诣也很好,他的两个儿子估计也不会差,根本犯不上考场现编典故。看来还是自己和欧九读书少,没见过这个典故罟了,回头揭榜了,好好问问苏洵的儿子,这是从哪里看的典故。
“此子当为省元,”欧阳修当即下了结论。但梅尧臣又摇了摇头,"我本也觉得如此,但是,永叔,你看看他的诗赋,这便是第二个老大难了,他的诗赋错韵了。”
欧阳修闻言一惊,连忙翻看后面的诗赋答卷,一看,果不其然,诗赋答卷里,犯了个十分明显的低级失误,里面有一句话,没有按照规定韵脚来写,露了一个老大破绽。这下子真的让欧阳修进退两难了,科举往常的规定,诗赋错韵直接淘汰,这是故事,也是旧例,但欧阳修看着前面的试论文章,又爱不释手,这篇文章写得实在是太好了,作者明显是个大才,如果因为诗赋简单的错韵,就把这么一个人才给黜落了,欧阳修内心是十分舍不得。百般纠结间,欧阳修又情不自禁的看了看《刑赏忠厚之至论》,又翻了翻试卷的经义科的答卷,心下想了半天,最后下了决断。
“我看他的经义,是韩子华批阅的,十五道春秋对义,竟然一道也没错,这样他的经义,就是第一了。”欧阳修指着答卷,说道,"咱们再把他的策论给排到第二,此次贡举,我看咱们对诗赋的要求,也适当放宽一些,没必要依故事而为,错韵一二,也无伤大雅。"
“这样的话,这个试卷的主人,应该就能过了省试了,只不过名次也不好高罟了。”欧阳修最后给了处理的意见。梅尧臣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有一点担心,欧阳修的这个决断,十分的有魄力,大宋的主考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无其是一改旧有的习俗和惯例,这在大宋官场上,可谓是大忌讳。太祖时期,有个著名的典故,陶凶为翰林承旨,觉得薪水低,撂挑子诉苦不想干了,便被太祖赵匡胤嘲笑道"此官职有甚难做?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依样画葫芦罟了。"搞得陶凶怨气满满,在玉堂墙壁上题了一首诗。”官职须由生处有,才能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土,年年依样画葫芦。"
虽然宋太祖和陶凶均已作古,但那首依样画葫芦的诗,却一直留在翰林院玉堂的墙壁之上,深深的铭刻在大宋官场之中。做官,最重要的就是依样画葫芦,依惯例故事,循规蹈矩,做一个循吏,这样就算问题出了差错,责任也不会特别大,还有官僚主义帮忙挡挡枪。
但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红勒帛”,梅尧臣心中暗暗叹道,现在的欧九,偏偏就不依样画葫芦了,朱笔批注红勒帛如此,破格录用眼前的试卷亦是如此。
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要知道,墙上挂着的红勒帛,就是太学生们的手笔,在京城中,太学生们可是最不好惹的群体,一旦闹将起来,又该如何呢?
梅尧臣想着这些事间,欧阳修拿起第二份试卷,看了一番,就笑道。”这个试论肯定是那个方家小子的试卷,绝对错不了。他的文章,只要你看过一眼,那真是后续再也忘不掉无论是什么文章,到他手里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偏偏还叫人挑不出什么谬误。这份策论,四平八稳肯定是他。"方翰韬的文章,欧阳修还是比较熟的。毕竟方翰韬是曾巩带出来的,而曾巩,又是欧阳修多少年的弟子了,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那他的试卷,永叔你又该如何办呢?”梅尧臣问道。
“他的策论,论周礼周易,这些都写的不错,”欧阳修开始点评起来,"时务策的这个茶法,嘶,他写的这个茶马商易,很有新意,很不错。只不过他一个江西的举人,怎么连川陕那边的茶马互市这么熟悉?此法也只是行于一时,不过在几个边郡之内罟了,他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是王介甫跟他讲的?等下来再细细问问。不过他能想到这里,并且在策问中写的有条有理,殊为难得。"
“这篇试论嘛,老实说,文辞比较一般,匠气有点足,不过语意敦厚,很稳健,行文内在颇有可圈可点之处。看的出来,欧阳修对试论也还是比较满意,在他看来,虽然外表不太中看,但文章内里还是不错的。欧阳修又看了看诗赋,试卷的诗赋也是很稳,虽然文采一般,但是一点错都没有犯,非常的认真仔细。再看看经义,春秋对义,到底还是犯了一个小错误,让欧阳修有点可惜,不过春秋毕竟不是江西士子的拿手强项,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很用心了。
欧阳修对这份试卷的名次,心中已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