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本欲励贤敦古学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十八章 本欲励贤敦古学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能和堂堂翰林学士欧阳修当面交流的机会,只有现在,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搞清楚欧阳修对文章和经义的好恶非常重要,不能以等闲视之。这个信息是决定方翰韬后续两个月备考黄金期的关键投入复习方问,不光是要试探出欧阳修对如今京城中流行的太学体真实的看法与态度,还要搞清楚欧阳修本人推崇什么经义方法论和文艺创作观。还是老套路的考试战木,方翰韬以此来让自己的试卷表现的很符合欧阳修的胃口,进入他的视野,从而在几千个考生中杀出重围。

打定了主意,方翰韬开始准备行动起来,得找个时机和欧阳修交流。

旁边的欧阳修拿起王安石的笔,又写了一首诗,方翰韬伸长脖子一看,开头两句便是:"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好家伙,看着欧阳修新写的赠与王三叔的诗句,周围的人,包括方翰韬全都惊了,果不其然,欧阳修话语殷切,满怀热情的对王安石说道。

“自孔子到韩昌黎以降,道统绵延。如今到了我这里,我辈士人,当尽力于斯文,以偿素志。可我已经老了,昨天梅圣俞还劝我,虽壮心犹在,但如今年华老大,也该看后人的了。遍观后辈之中,子固可传我衣钵,但蹉跎科举日久,难承新政之志,以去大宋积弊流俗。唯有介甫诗文卓绝,秉承古道。如今斯文,就要托付给你了。

欧阳修乃现在大宋的文坛盟主,现在要托付斯文给王安石,就是硬点他为下一代文坛话事人了。

王安石急忙推辞,他对诗辞古文其实不怎么感兴趣,随便写写罟了,没成想就这么成了第一流的诗文大家了。和欧阳修谦让到最后,无奈之间,只得写诗回应。

"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他年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欧阳修一看,明白了,王安石志不在文,他想要当孟子这样的哲学家,而不是当韩愈这类的文学家,这就不能勉强了,王安石的犟脾气,朝廷上上下下早都领教过了,但凡王安石下定决心的事,谁也不能更改,就是追到厕所里也不低头。斯文托付不成,欧阳修只好扭转了话题,跟大家说起了《周礼》和《孟子》了。

“之前一直有一个话,叫北人善经义,南人长诗赋。这话如今看来还是偏颇了,像介甫这样的南人,经义之中的造诣,也是不差。”抛开之前严肃的话题,欧阳修换了个更为随意的话题,跟王安石和曾巩闲聊起来。欧阳修自己也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老顽固,而是个行事随和,脾气也很好的人。

众人聊天的气氛,一下子就放松开来。方翰韬瞅准机会,压制住自己内心急迫,语气很随意的,带一点晚辈好奇请教的语气,问向欧阳修,"那内翰认为南人和北人在学问上到底有什么不同呢?"非常自然的,方翰韬接上欧阳修的话,当上了捧哏。欧阳修顺势抖出了自己的包猷,"应该说是北人擅春秋,南人长周礼。而且北人在读经义的时候,比较死板没有咱们南人脑子活,他们讲究一个‘疏不破注’,还是汉唐章句之学那套读法,不像咱们南人,已经开始讲义理了。”

欧阳修自己也是江西人,属于南人。可见地域黑不分文化高低,古往今来,大家都一样。“内翰所讲的意思,莫不是北人我注六经,南人六经注我?”方翰韬仿佛是随口说这么一句话一般。“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啧,你这个讲法还挺生动。”欧阳修一个北宋人,当然不知道方翰韬剽窃了南宋陆九渊的名句,品味了一番,觉得这个跟在王安石和曾巩身后的小辈,这句话说的很不错,当即夸奖了方翰韬一下,又问道。

"你是跟着子固读书的那个方家大郎吧,我记得之前子固给我看过你的几篇古文,写的有点样子,平日都读的什么经?是我注六经的读法,还是六经注我的读法?"

这就是长辈对观感不错的后辈的态度了,关心一下,问问你的学习情况,方翰韬在欧阳修面前刷存在感成功"晚生愚钝,平日读的《周易》和《周礼》多一点,不敢说什么六经注我的大言,只是平日看《周礼》的时候,感觉圣人的经义,有很多疑问和不通之处,很是费解。”方翰韬装的跟个老实学生一样。“噢?你说说你平日哪里有疑惑?”欧阳修问道,看样子他挺好奇的。

方翰韬之所以向欧阳修说这句话,就是想确认欧阳修对经义的见解和看法,现在宋人读经,流行一种“疑经”的思潮和风气,方翰韬之前跟着李觀李大叔学经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

现在方翰韬又暗戳戳的提了出来,把话题往这里转进,就是为了确定,欧阳修是否也受这疑经风气的影响,果不其然,看欧阳修这跃跃欲试的样子,他也疑经,没跑了。

方翰韬内心郑重斟酌了一番,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把眼神放空,呈现出一种茫然的神态,带着困惑的表情说道。"《周礼》之中记载的六官之属,林林总总有五万人之多,还不包括胥吏,行伍土卒,王畿千里之地,如何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呢?又如《周礼天官小宰》中写的‘以官府之六属举邦治’内中之言,又为何意?白身在乡中读书,实在想不明白。"讲道理,如果眼前不是欧阳修,换成李大叔,王三叔的话,给方翰韬十个胆子,他都不敢问出这种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低级了,他怕李觀李大叔听了,脑溢血都要犯了,教《周礼》教了半天,就教出这个水平。换成王三叔,性子更急,怕不是当场就要带着你把《周礼》重新好好学一遍,不学明白,晚上觉都别想睡了钻研经义的目的,是用来进行表达自己的思想的,经义的本质内核就是工具。念经是为了把经念歪,这是李觀李大叔教给他最重要的经义学习原则,单纯读经,学习圣人之言,屁用没有。

但怎么说呢,眼前的是欧阳修,方翰韬也摸不准欧阳修对经义的造诣如何,只能一步步来。果不其然,王安石在旁边听方翰韬问的这个问题,立马坐不住了,但欧阳修在场,他不好发作,只好强行憋住。

欧阳修听方翰韬问出的这个问题,很欣慰的点了点头,回答道。

“你这个问题确实很不错,看来你《周礼》是认真学了。要知道,咱们大宋疆域广大,漕运有力,官吏也不至于像周礼中如此多,养起来就已经很吃力,已有冗官冗费之议,周礼三王之政,又是如何实现的呢?这确实是《周礼》中的谬误之处。要说《小宰》中写的这句话,也是无稽之言,汉承秦制,未曾用周礼之制,就是用周礼的王莽,武周之流,皆以取乱,可见难付诸于行。"

欧阳修的一句话,让方翰韬心中顿时有了数,看来欧阳修的经义水平……是比不上李觏和王安石的,比较一般啊!对于经义,看来欧阳修的认知,也仅仅是给里面纠纠错就完事了,根本没有认识到经义的工具性本质。

至于更深层次的思考,欧阳修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方翰韬问他《小宰》的这句话,可是重中之重,当时李觀可是就这句话给方翰韬讲了三天,这里面体现的是《周礼》中关于“天人体用”的重要哲学命题,但欧阳修却对此完全等闲视之。好歹你一个江西人,对《周礼》的认识也就这样了,经压根就没读明白,很难说其他地方能高明到哪里去。旁边王安石实在是听不下去这一老一小的对话了,只好静静的想自己的事情了,他一张黑脸,都快憋紫了。地铁老人手机(王三叔限定版)。大概摸清楚了欧阳修的经义水平,方翰韬差不多有了结论,以欧阳修对经义上的见解,根本就没那个能力能看懂程颐,程颢他们太学体的文章,欧阳修本质上还是韩愈那样的文学家,程颐程颢,乃至于周敦实的《太极图说》里的经义表述对欧阳修来说有点过于抽象了。

看来在礼部省试搞太学体是没有前途的,纯纯的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搞明白了欧阳修的经义认知层次,也知道了欧阳修对太学体的态度,但还没完,方翰韬接下来就要弄清楚,欧阳修的读经方法论是怎么样?低情商说法就是,欧阳修怎么把经读成这个鬼样子的?

仅仅排除一个错误选项是不够的,你得进一步理解他的思维,才能在弹琴的时候对上信号,知道了出题人的意问,才能正确的应试做题。方翰韬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问欧阳修道,"谢内翰赐教,可是经义之上,如此这般矛盾冲突的地方太多,读之如进泥沼,观郑玄之注,有新奇之言,看孔颖达疏证,又有悦耳之说,我辈后进学者,该如何在其中学经明理呢?"可能是很久没有人向欧阳修来请教经义了,给欧阳修憋的不轻,现在逮到机会,给方翰韬好好的说教一顿。“述三皇太古之道,切勿舍近取远,务高言而鲜事实,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切记切记,其道,易知而可法,方为良道。像《周礼》中的六官之言,就是不属于良道了。"方翰韬边听边点头,仔仔细细的记下来了,说白了欧阳修的经义方法论就三个原则:简明易解,切实可行,合乎人情。放到写文章上,论证逻辑就是合乎人情,不能搞形而上的抽象论证,最好用类比这类的很浅显的写法。像方翰韬之前跟二程辩经的时候,进的那些天人体用,王霸义利,成人之道,欧阳修根本谈都不谈。

方翰韬彻底放下心来,看来自己的八股文套路是得改一改了,得亏自己抓住机会,摸了摸欧阳修的底细,要是拿自己在抚州发解试那一套过来,虽然不是太学体风格,在欧阳修这里铁定讨不了好。毕竟抽象的东西,欧阳修是一点都不沾,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这趟文会,收获良多。

“谢欧学士不吝赐教,白身铭记在心。”方翰韬恭恭敬敬的给欧阳修行了一礼,试探完了欧阳修,方翰韬也准备收工闪人了,正在此时,欧阳修突然又对方翰韬嘱托道。

“切记切记,不要好为大言啊。如果腹内没有点墨,就不要大发厥词,读书如此,做人更是如此啊。可能你们这些年轻人,看不上我们这些老人了,但这其中话,我还是要嘱咐给你,多说两遍。"方翰韬连忙回答,不会的不会的,内翰的话我是牢牢记在心里,怎么敢看不起前人的宝贵经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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