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宾客两忘何与尔
方翰韬仔细一看,欧阳修面相和蔼,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风度不凡,他一出来,堂上与堂下的众人便一起相迎。此次宴会,主要的名义的是给一个叫裴煜的朋友送行,裴煜也是之前欧阳修府上文会的常客,跟王安石,吕公著,韩维等人关系也不错,他也是抚州临川的,跟王安石是老乡,如今要去往吴江上任了。宴席群体大体分为两块,一块是王安石,曾巩,苏洵,韩维他们在堂上,他们都是一辈的人,平时来往密切关系亲近,除了曾巩和苏洵两人尚是白身,敬陪末座,其他都是有官身有地位的人。
而堂下这里,便是方翰韬,苏轼,吕惠卿他们这帮年轻后学的小辈了,地位更低,关系比较远了。
府上的文人雅集会饮,与京城豪门勋贵大宴的庸俗奢侈不同,风格讲究的是一个清新淡雅,曲水流觞,果止于梨、栗、枣、柿之类,着止于脯酶、菜羹,器用凶漆,酒酤于市,有些客人,比如韩维,酒水还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高情商说法是大家都是清流文人,兴趣高雅,不同流俗,宴饮的主旋律是诗词唱和,不是吃喝玩乐。当然低情商的说法就是穷,吃不起玩不起,搞不了大排场,只能穷乐呵。
像欧阳修这些文人,家里条件着实一般,他们全靠自己后面科举做题翻身当高官了,手头才稍微宽裕一点,比不上勋贵们几代的财富。
举办家宴耗费不菲,像皇佑年间去世的参知政事石中立,这是当了宰相的人,一年收入高达百万钱,就是因为平日宴会强行搞排场,天天和客人们一起喝酒,结果家产荡尽,最后死的时候,家人连给他办丧事的钱都没有
堂上那里欧阳修和众人闲聊,王安石则好奇的问欧阳修道,"梅姑丈怎么没出来,莫非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吗
王安石口中的“梅姑丈”正是梅尧臣。梅尧臣的妻子,有个哥哥叫谢绛,也是个大诗人,跟欧阳修,蔡襄等都是朋友,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则是谢绛的女婿,两家之间,就这么有了亲戚关系。
梅尧臣是欧阳修的至交好友,此时也借住在欧阳修家中,而王安石也是欧阳修文会上的常客,和梅尧臣关系十分的亲近,见梅尧臣没在,就问了问欧阳修。“他啊,前几天终于买到想要的诗集和心心念念的《孙子兵法》了,一时之间看入了神,谁也不理,还得等会才能出来。”欧阳修一进起梅尧臣,无奈的摇着头,接着笑着指着王安石,和众人说道,"这个毛病,倒是和介甫一样了。"旁边吕公著,韩维,韩绛等人俱是大笑不已,韩维接话道,"等会我还得注意着,给介甫眼前的菜换着勤快一点,省的他一会写起诗来,只就着眼前那盘子对付了。上次宴饮,介甫把他那跟前的一盘子瘴肉全吃完了,我想吃都没吃到,这次可得注意点了。”
韩维一讲完,又是一片大笑声,谈笑间,宴席上的气氛越来越热闹。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众人吃的也差不多了,仆役上来将酒席撤了,堂上的众人也移步庭院,随意分坐,欧阳修颇为感慨的对裴煜说道,”如今如晦即将宦游江南,不能再如今日相聚了。"
裴煜也很伤感,“天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说着话,裴煜看着王安石,强按悲情,笑着跟王安石说道,"介甫一直心心念念的江南,如今裴某倒是抢了先了。"
王安石勉强一笑,他在京城群牧司呆的这三年,可以说是非常苦闷,一直想要外放地方为官,最好能回江南他的心思,在场大家都知道,作为同乡的裴煜也不例外。接着裴煜又对众人说道,"分别在即,诸位可有佳句,为裴某壮行乎?"饯别赠诗,以壮行色,也是自唐代以来文人的习俗。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欧阳修再三吟咏出自江淹《别赋》中的名句,对众人说道,“那就以‘黯然销魂,唯别而已’八字为韵吧。"
众人便上前,分到了各自的韵脚,铺纸磨墨,开始琢磨了诗该如何写。场上的气氛,方翰韬和苏轼,吕惠卿他们是融入不进去,虽说裴煜也跟方翰韬是老乡,但是真不熟,方翰韬如此,更别论吕惠卿和苏轼他们了,因此他们就在底下看热闹。
方翰韬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文人饯别的场景,场上众人一起写诗为人送行,同题创作,还分好韵脚,他对这感觉很新鲜,王安石分到的韵是“然”字,曾巩分到的是“而”字韵,苏洵分到的韵是“惟”字韵,众人构思了一会,便提笔作诗了。曾巩和王安石诗不一会就写好了,而苏洵还在那里构思,在打草稿呢。
方翰韬自己写诗水平不行,只会套公式写应试律诗,但对曾二叔和王三叔各自的诗文水平还是很了解的,只能说,论写诗,曾二叔的水平可真就是平均水平,一般般,王三叔才是最猛的。果不其然,曾巩看着王安石写好的诗,念道,”‘青发朱颜各少年,幅巾谈笑两欢然。柴桑别后馀三径,天禄归来尽一廛。邂逅都门谁载酒,萧条江县去鸣弦。犹疑甫里英灵在,到日凭君为献船。’介甫你这几句诗里化用的典故妙极!我远远不如。
方翰韬在下面听的就很迷糊,王三叔这首诗里,他能听出来的典故就只有“天禄”和"鸣弦”,还有个"一廛”了,前者是出自《毛诗正义大雅》,孔颖达的疏他背的熟,鸣弦这个是常识了,应该说的伯牙子期,至于“一廛”就是出自《周礼地官》,孟子也用过这个词,古制田百亩而中有廛,因谓百亩之地为一廛,《周礼》可是方翰韬最拿手的两经之一,都很熟。
但其他的,他一时就反应不过来了,小声的问吕惠卿他们,"除了这俩,王判官这诗里面还化用什么典故吗
旁边的苏轼立马回答,反应非常快,"柴桑三径是出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载酒说的是扬雄,可不是窥基和尚的载酒,甫里是吴江县的古地名,前唐诗人陆龟蒙曾居此,有诗集《甫里集》。”献船”这个词更生僻了,应该是出自《汉书项藉传》,裴凶的集解里有注释过,这是附船著岸的意思。"
苏轼解释完,方翰韬,曾布,章惇等人目瞪口呆,这些典故都太生僻了,他们一时半会也很难想起来,苏辙在旁边笑而不语。
这番表现引得众人侧目,吕惠卿在旁边,脸色更阴沉了。苏轼解典故解的很厉害,但更厉害的,是王安石化用典故的本事,这首诗众人纷纷传阅吟咏,欧阳修也对此大加赞赏。“我三叔天下无敌。”方翰韬心下里对王安石佩服无比,之前听曾二叔说过,王三叔有个绰号叫“两脚书橱果然名不虚。
不仅这些生僻的典故信手捏来,更厉害的是,化用的也非常的妙,就算不懂,也不妨碍阅读,像"柴桑别后馀三径,天禄归来尽一廛”这句,用互文的手法把归去来兮的典故和周礼完美化用了进去,丝毫不突兀。高手手笔,莫不如此。
王安石这首“然”字韵的诗写完,仍然感觉意犹未尽,看了下众人写好的诗,还有“惟”字韵的诗没有写出来,便立刻提笔,又写了一首“惟”字韵的诗。兴酣落笔,顷刻诗成。
这下子众人更加惊奇,写好之后,王安石又陷入了沉思中,苏洵在旁边尴尬的笑着,“惟”字韵的诗,本来是分给他写的,但是他半天没写出来,人家王安石一下子就写出来了,高下立分。
曾巩在旁边赶紧打圆场,对苏洵拱拱手,说道,"既然如此,苏兄写我的‘而’字韵吧,我诗文不佳,就不献丑了,还是看苏兄的吧。"
苏洵对曾巩颇为感激,重新想了一会,就“尔”字韵,写好了一首诗。诗写的比较一般,场上众人反响平平,方翰韬他们在底下,听完光记得一句“淡诗究乎而。”大概意思就是讨论诗歌,推敲“乎”“而”的用法,诗中的“乎”"而”都是助词,写的四平八稳,算是比较常见。毕竟“尔”这个语气助词在诗句中也没法当成实词来用。
正在此时,旁边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王安石突然一拍手,笑着对旁边的曾巩说道,"子固,你的这个而’字韵,我想到了一个佳句!"说罟,王安石又兴奋的拿起笔,以“而”字为韵,写出了他在集会上的第三首诗。
写好之后,便向众人吟咏,待念到“彩鲸抗波涛,风作麟之而。”这句,一时之间,诺大的庭院,安静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上首位置的欧阳修甚至惊讶到手中的毛笔都掉落到了地上,恍若失神。“这句妙!”苏轼反应又很快,和方翰韬异口同声的称赞道。两人相视一笑。这句时描写的是裴煜乘坐的官船,像五彩的鲸鱼,鼓动着鳞片和颊须,在波涛浪谷间驰骋。其中“鳞之而”的典故,方翰韬听出来了,也立马想到了,还是出自《周礼》他的本命经义,是《考工记》篇里的“梓人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鳞之而。”在这里,“而”就不是语气助词,而是实词,指的是颊毛。
这个典故用的工切华丽,古奥典雅,别出心裁,连欧阳修都惊叹不已。苏轼在下细细品鉴这句诗,赞赏道。”此句遍观唐代,可能只有李商隐能写的出来,其他人未曾獭祭读书,绝无可能出此佳句。
苏轼在这里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突然苏辙急忙在后面扯住苏轼的袖子,小声说道,"二哥儿,别说了别说了,少说两句吧。"
回头一看,老爹苏洵气的脸都青了,手里的毛笔止不住的发抖,溅的纸上全是墨点。自己的韵被抢了,偏偏还被踩着出头,还被连踩了两次!苏洵被王安石气的不轻,最可气的是,王安石还在那里浑然不觉,根本没理他,连句抱歉客套话都没说,这王安石哪里是把他放在心上,分明是瞧不起人,刻意羞辱他,欺人太甚!苏轼一看老爹这个样子,当即乖溜溜的把嘴团上了。集会在王安石惊艳的诗句下,差不多接近尾声,庭院内的人分散开来,各在一处,改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方翰韬和曾布也回到了王安石和曾巩身边,过了一会,欧阳修朝他们这里走来。方翰韬意识到,探明欧阳修的倾向的时机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