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珍馐饿殍一墙间
曾巩口中说的这个杜祁公,不仅方翰韬一点都不清楚,连曾布乍听之下,都有点迷茫。倒是章惇一听就知道了,见方瀚韬和曾布不太明白,给他俩解释道。“就是杜太师,当年庆历新政为宰相的杜平章。”只不过章惇的言语之间,略微有些尴尬。
众人口中的杜祁公,杜太师指的就是当年庆历新政时,为君子党遮风挡雨,保驾护航的宰相杜衍,而他的女婿,就是苏舜钦。当年王拱辰借着废纸案将君子党苏舜钦,梅尧臣等人一网打尽,其实就是项庄舞剑,借着苏舜钦牵连到杜衍这个君子党的大靠山,而杜衍也因此被罟相,仅仅当了宰相一百天,庆历新政随之宣告失败。而此后杜衍又遭当时的宰相,同样也是守旧派之一的贾昌朝厌恶,在杜衍上书请求致仕时,不留情面,没有遵循以往的惯例三辞三让,直接让杜衍裸退。
虽然杜衍只是百日宰相,但余威仍在,他的影响力让守旧派们甚为忌惮。
此后杜衍便闲居在南京应天府,不过官家还是念旧情,再加上大宋对宰执的待遇是相当不错,为了让这位年高德邵的元老安享晚年,官家特赐杜衍的次子杜凶同进士出身,掌管南京管勾御史台,算是钱多事少离家近,专门照顾老父亲。
曾巩熟识的就是这个一号人物。
当年曾巩的父亲北上在南京暴病去世,就是靠着当时闲居在南京的杜衍出手相帮,曾巩才得以护送父亲的灵柩而归故乡,而当时曾布还小,曾肇更是才刚刚一岁,因此对这些事情也不清楚,跟杜衍一点都不熟悉。还没人家章惇熟悉呢。
既然南京那里有曾二叔的熟人,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到时候可以请杜凶出面,他是御史台的人,正好能压住底下那些胥吏小鬼,吕惠卿的计划再也没有半点为难之处了。
众人商量已定,便接过吕惠卿手中的驿券和走马头子,各自填上自己的姓名,便一起弃舟就陆,从官道而走此时天色将晚,从永州的汴河渡口处出来,便有递马铺,凭借者吕惠卿的走马头子,递铺检验过他的身份证明和头子之后,填好蒲册,便牵来马匹,让众人骑行。
此时的大宋很缺马,这些递马自然质量都不咋地,属于能骑就行,而且永州属于京畿-淮南的汴河段,马匹供应还算充足,能满足日常的需求。
方翰韬小心翼翼的骑在马上,这还是他两辈子第一次骑马,体验颇为新鲜,当然旁边的曾布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战战兢兢的,倒是,曾巩,吕惠卿和章惇出行经验比较丰富,他们骑过马,便来指点方翰韬和曾布二人。“方贤弟,马快步走起来的时候,踩住马镫,脚尖朝上,跟着它的颠步而动,切莫死坐,这样骑马就顺畅多了。”章惇在旁热心指点道。
方翰韬慢慢的掌握好节奏,开始适应后,骑马的四条腿速度就比两条腿快多了,一行人很快就赶到了下一个递铺,依旧凭借着走马头子,在那里换好马后,接着一路骑行,到了馆驿。
进了馆驿后,自有官吏来勘验驿券身传,验证好后,在驿券上盖了印,便有官驿的仆役来服侍众人。
方翰韬这也是第一次蹭到了大宋官员们的福利:
官驿中的饮食起居待遇,不比其他,现今十月,便有炭火供应,茶汤充足,而晚上吃的饭菜也比方翰韬平时吃的精致许多。
以往方翰韬在家中或是旅途上,一天只能吃两顿,早上和晚上各一顿,午饭想都别想,顶多吃点白汤泡冷饭凑合凑合垫垫肚子。但在了馆驿中,却有菜蔬茶果,还有白瓷盘的小碟,盛着芥菜疙瘩做成的辣脚子,浇上醋和小磨油,再搭配上配上新出炉,香喷喷的炊饼,让方翰韬大快朵颐。
疯狂往自己嘴里炫辣菜,方翰韬不禁热泪盈眶,来大宋这么久,平常嘴里淡出了鸟,就好高油高盐这一口,今天终于达到了油盐醋自由。吃到最后,甚至还有一小盘斫鱼凶,这是河里钓出来大鲤鱼,刮掉鱼鳞,挖掉内脏,斩去头尾,剥皮抽刺,片成薄片,切成细丝,蘸点米醋,浇点橙汁,鱼片晶莹剔透,再加上旁边配好的橘皮和熟栗子肉捣成的蘸料,鱼嫩鲜美,酸滑爽口,方翰韬心满意足的吃完这顿晚饭,又有仆役收拾好餐具,方翰韬打好了热水,洗脚歇乏后,便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方翰韬又在馆驿又美美的吃完一顿早饭后,叨着一小块白白的炖羊尾,出门骑马与众人一起往下一站赶。接下来的便是往出永州,往汴河的渡口处走,吕惠卿找好了船牙子,到时候渡船就在那里接他们,改换水路昼夜不停,过南京而进东京。走在路上,回味着馆驿的接待规格,方翰韬赞叹不已,跟曾巩路上攀谈,不由得对大宋官员的待遇赞不绝口
而等到方翰韬一行人转过大道,绕过河堤,来到一片旷野之上时,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只见河边堤脚处,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此处,均是老弱妇孺,衣衫污迹斑斑,破烂不堪,但尚能看出来,这些衣服底子还不错,以前定是件好衣裳;灾民们面带饥色,摇摇欲坠,看到方翰韬一行人骑马而来,偶有几人惊慌,聚集之处,皆有饿死倒毙之人。方翰韬走得近一些,便能闻到这些人群聚集地一股浓浓的尿臊屎臭味还有人身上的臭味,甚是刺鼻难忍。这些饥民围在一起,等待这几个衙役公人捂着鼻子,不耐烦的支起大锅,施粥赈济,可是等方翰韬近前一看锅内所施之粥,稀得跟清水一样,粥水之上,还有一些树叶漂浮。
方翰韬看着这幅场景,一时之间,震愕之下,过了许久,语气艰涩的问向在此主持赈济的胥吏问道,"这些饥民是哪里受得灾,为何聚集于此?"
施粥的公人看着方翰韬几个人俱是骑着递铺的马匹,瞅着像是有身份的人,不好发作,只是没好气的说道。“还能是哪,都是六塔河决口,遭了洪灾的流民呗。”
六塔河……方翰韬想起来了,之前吕惠卿为什么说陆路不安全,他们借着驿券递马走官道的原因就在于此,当时吕惠卿和章惇二人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流民遍地,方翰韬两世为人,却从来没有亲眼目睹如此惨状,也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场景,人终究是无法想象自己没接触过的事物,所以也就是听听而已,没有往心里去。如今亲眼目睹,一时之间,触目惊心,心中震骇难以言表。
看着赈济灾民所用的稀粥里漂浮的树叶,方翰韬问这些公人,"难道官府赈济的手段就只有这些?"
“当然不是,”公人衙役们理直气壮的说道,"自有沐河厢军也来救济,将灾民中的青壮都招走了,剩下的这些,也就不足为虑了。"
吕惠卿只是撇了撇嘴,章惇在旁边听得,不屑的冷哼一声,方翰韬仔细看了一眼灾民群体,果不其然,里面几乎没有青壮年劳动力,看来沐河的厢军已经来过了。大宋的祖宗家法,以兵赈灾,两难自解,可谓是聪明极了,将灾民流民中的最不安分,最有统战价值的青壮招进军队,来进行维稳工作,消除不稳定因素。但一切东西自有其代价,大宋的代价就是军队疯狂扩张,财政供养军队吃紧,为了向老百姓收更多的税,扩张官吏队伍,至此,冗兵,冗官,冗费形成恶性循环。“那你们地方存粮不应该只有这么点啊,灾民来到你们这逃灾,我知道六路发运制置司在汴河沿路都设有常平仓,储粮极多,根本不缺粮,就算盘剥再甚,还是能落到灾民口中一点的,哪里会像眼下这样,几乎没有。"曾布也很惊讶。但是胥吏们已经很不耐烦,直接了当的说道,"我们那些仓储里的粮食,是供给东京用的漕粮,哪里敢私自挪用,你个措大好不晓事,虽然眼下这些饥民遭了洪灾,饿死了一些人罟了,但东京今年也被淹了一点点,哪头重要还用我说嘛?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还做什么官?”胥吏这一番批驳,让曾布气不打一处来,吕惠卿悄悄把方翰韬和曾布二人拽过来,悄声说道。“地方这些存粮,地方自己是动不得的,万事以东京为重。二位想一想,如果不是东京也遭了灾,六路发运制置司何必病急乱投医,连老旧的大纲船都拉了出来,增加运力,往东京运粮,心急操切之下,致使纲船堵塞汴河,有了这番风波。""是啊,汴京的爷淹了点水,整个两河都要动起来,把粮食都往汴京送,自己这里饿死点人自然也不算什么要有大局观嘛。”方翰韬语出讽刺,虽然这种事情他在两辈子见了多了,但是此处碰见还是禁不住为之气结。
今年年初的时候,方翰韬在江西就听闻到,因庆历八年黄河黄河在澶州商胡埽决口,泛滥大名府、恩、冀等州,至乾宁军东北入海,在皇佑三年北流在馆陶县又一次发生了决口,黄河难驯,中下游小半个中原都在其威胁之下。年初的时候,朝廷开始争论修整黄河,最后一番争执之下,决定开六塔河,易黄河而回流,出动三十万人力,规模比宋太宗雍熙北伐还大,修六塔河,结果开工的第一天晚上,六塔河决堤,死伤无数,溃堤而出的黄河淹没下游无数,水死者数干万人,但朝廷却一点动静没有,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失误罢了。
待到了后面北方大雨,和黄河洪灾混在一起,终于也涝到了东京,朝廷诸公们终于急眼了,跳了脚,开始调粮的调粮,赈灾的赈灾,罪责落实,开始清算相关负责人,这件事终于被重视了起来。
但可惜,只有京畿的灾民算是灾民,其他地方自然不算的。方翰韬第一次感受到了在大宋生活的残酷,像他那样能有条件,安安静静的读书备考,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其他绝大多数人则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生活之中,水旱蝗汤,贪官污吏如跗骨之俎,如影随形,拼了一条命,也只为求生存而已。他很想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切,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方翰韬和曾布看着眼前的人群,久久不语,远处有一群野狗从沙土堆里扒拉出埋葬的尸体,可能已经吃得饱了,这些野狗膘肥肉厚,肚子吃的溜圆,现在高兴摇起尾巴,尽情的享受美味,开始对尸体人肉挑挑拣拣,专门挑比较娇嫩爽口,年轻女性的人肉来吃,半空飞鹰盘旋,也开始参加了这场饕凶盛宴。见多识广的吕惠卿感慨的说了一句,"朝堂衮衮诸公如此,安坐高堂,黎庶何辜。"“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章惇愤愤不平的说道。”若我身为宰执,当澄清玉宇,扫除此等误国虫要之辈方翰韬很想要说些什么,但嘴边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来,握在手中的缰绳颤抖不已,只是促马向前而走,继续赶路。
旷野之上,再无人声,唯余寒风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