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桑柘废来犹纳税
方田均税四个字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震骇莫名。因为这四个字,基本就是等同于宣告,“大的要来了。”方田均税法对于眼下的大宋朝野来讲,并不是一个什么新鲜玩意,这也是前人曾经使用过的改革方案。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大宋田赋不均的现象。当然田赋不均这个现象,要分为宏观层面的大背景和微观居面的小背景来讨论。
宏观大背景下,众所周知。自从盛唐开始,六朝初唐遗留下来的的均田,府兵,租庸调等制度全面崩坏,中晚唐开始,被租佃,募兵,两税全面取代。但当赋税制度将征税依据从人丁改为以田亩为主的资产时,由于当时的国家幅员辽阔,各区域间经济发展水平很不一致,即便在一州一县的范围之内,川谷河滩,平原沃壤,生地熟田,互相间产量也会有数倍甚至十数倍的差异,制订统一的税则不仅会使得赋税征发与统计工作极其烦琐困难,也必然带来严重的畸轻畸重现象。由地方政府视各地具体情况灵活地制订税则,应该说是中晚唐以来,朝廷的一种理性的选择。但为了满足中央的财政需求,尽力扩大对地方的征调,不量物力所堪,唯以旧额为准,从而造成了各地间实际财税负担不均的情形,更在于在实际操作中,超出各地赋税征发能力的敷额固然不易落实,各地或因水旱灾荒、人户流离、岁收顿减,欲减少上供之数,也必为中央所不允许。由此,在中央与地方的财政关系中,实际形成上供岁额凝固化现象,使之成为“成例”、”定额”。就跟继承了庞大的代码屎山一般,正常码农的思维,屎山运转良好,那就不要动它,别折腾,万一折腾出事情,反倒不好了。税收这种重中之重的事情,自然也是如此。大宋继承了五代十国的基本盘,税赋自然也是按照之前的来。比如在缴纳夏税的时候,南方一带,除了荆湖北路外,都要在夏税中缴纳税钱,而北方就没有税钱这个税种
造成这个奇怪现象的原因也很简单。
这是因为夏税钱是南唐征收的,其他割据政权跟南唐制度不一样,自然也就没这个税,只有南唐统治范围内有,大宋继承了南唐在东南的旧例成制,就萧规曹随般继续执行下去。
宋初在承袭了各地自唐末五代以来形成的财政征调以及两税税则成例的同时,所在徭赋,轻重相悬的状况,也就一如既往地承袭了下来,变旧例而为新规,由于各割据地区归入版图先后不一,虽曾数次开展对局部地区税则进行调整,但一直未能全面整顿各地的赋税制度。
(这里插一句题外话,这种现象不独是唐宋。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晚明崇祯时期为了对抗后金女真而征收的辽饷加税,到了我大清的时候,继承了带明的盘子,我大清还一直在收辽饷……)
像同样是长江三角洲地方,隔壁苏州的税赋就比常州轻很多,当然常州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徽州,那里
税赋最重,徽州的每亩地两税额比周围的太平,浮梁等地,甚至要高五倍到十倍左右,这就是各地历史情况不同,从五代那里承袭下来的锅各不相同。
这是宏观大背景。微观小背景则是因为中晚唐开始,租佃制取代了均田制,成为土地制度的社会主流,土地交易变得越来越频繁,千年田八百主。地主购买土地时,将田赋仍留给田产的原主人承担,而失去土地的民户则采取流亡的办法以逃避田赋的缴纳,导致国家田赋收入的减少。针对这些问题,为了解决地方日趋严重的隐匿田产,人户赋税负担不均,州县财税流失等问题,朝廷早就有人来试图进行解决,给田赋这个屎山系统打补丁。当时是景祐三年,河北路区州肥乡县田赋不平,久莫能治,河北路转运使杨偕为此忧患不已,当时的大理寺丞郭谘献出了千步方田法,杨偕大喜,立马任命郭谘为肥乡县权知县。
郭谘用千步方田法进行清理,免除无地而仍承担田赋的四百家,征收有地而不承担田赋的一百家,共收回所欠田赋八十万。这样一来,因无地仍承担田赋而流亡的农户大多回归故里。效果显著,十分不错。
待到后面范仲淹掀起了庆历新政的改革浪潮,君子党中的谏官王素提出应使农民平均合理负担田赋,于是欧阳修就推荐郭谘的方田法,简而易行,且有成熟的实例,可以实行。于是就请派郭谘前去执行,派郭谘等前往田赋最不均平的蔡州,用千步方田法,首括上蔡一县,得田二万六千九百三十余顷,均其赋于民,有了一个开门红。但是到了第二年,因为保守派人士,夏竦,王拱辰的攻讦,赵祯也不想继续支持改革,庆历新政推行一年便失败了,郭谘在蔡州的方田均税改革,也只能停止下来。现在,方翰韬又要重新在常州的无锡,宜兴县开始方田均税改革。这个时机方翰韬选的可谓是恰到好处。当年的保守派陈执中,王拱辰,贾昌朝等人现在均已外放,这个意图信号很明显,毕竟眼下大宋风雨飘摇,不能再任由那些保守派人士一起摆烂下去,得找一些能勇于任事的士大夫来救场,于是庆历君子党们的主力,富强、韩琦、欧老师,余靖等人已经重新起势。曾经欧阳修和郭谘未完成的方田均税改革,如今由欧阳修的亲传弟子方翰韬拣起来继续开始进行,完成当年君子党们未竟的事业。听起来是多么的顺耳,多么的正能量。
毕竟当时离京的时候,欧老师只是想让自己拉住王三叔异想天开,别在常州整大活。但是继续自己当年的事业,萧规曹随,想必欧老师和韩琦,准连襟富弼他们也不会反对。而且方翰韬不仅是时机选的好,尺度也拿捏的很到位。
当时方翰韬在京城参加科举,经过太学生们省试黜落群辱欧老师的一事,就已经认清了如今大宋官家定下来的官方主流基调。虽然现在官家启用了庆历君子党,外放了保守派,但是这事就打这结束为止了,差不多得了,不许上纲上线。
当年新政的党争恩怨,全都翻篇了,历史宜粗不宜细,都不许提了,谁提就是蓄意破坏大环境,要狠狠的打屁股。
老老实实给官家干活打工,实心用事就完事了。而方翰韬重新搞的这个方田均税改革,也只是当年宏大的庆历新政中,最细小的一部分罢了(庆历新政涉及最多的是人事改革,财政改革涉及很少),话题不敏感,又不是直球冲塔让官家给翻案。
更何况常州天高皇帝远,财政些许的改革,地方主官还是能做的,又不是在京城那么敏感的地方给官家上眼药,官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罟了,只要别把上交的税赋搞砸了就行。
要是干的效果不错,朝廷也会不吝啬于表彰,毕竟这也是实心用事嘛。“敢问府判,这方田均税,到底要做些什么?”惊讶过后,还是蔡确首先回过神来,向方翰韬问道。“不仅是要把欧师与郭公于蔡州做的事情做一遍,还要发扬光大。”方翰韬平静的说道。“我要搞,新方田均税!”
方府判的这一句话差点没把蔡确和张诜给噎死。
本来欧阳修和郭谘老版本的方田均税就已经不好做了,先不说别的,就一个清查田亩,让那些之前逃税漏税的形势户缴纳税款,这个工作就有点难办。蔡确和张诜都是从基层官场上见识过,摸爬滚打过的。像这种地方形势户,一般都是和官府中的胥吏勾结,狼狈为奸,或者很多形势户,干脆就担任本地官府的胥吏。当然这项工作虽然不太好做,但是认真推行下去,以蔡确和张诜的能力,还是能勉强办到的。毕竟这些形势户虽然有钱,但是财富在权力面前,那还是不够看的。就比如张诜,他作为无锡县令,权力是无眼的,真要噶你韭菜,比如改户等收县乡富户的免役钱,那还是能搞上来的。
最棘手的,还是方府判这说的搞新方田均税法,不知道方府判还要整多少异想天开的活,这让蔡确和张诜有点心累。
而沈括在旁边看着他俩那难看的脸色,笑容都快绷不住了。
毕竟沈括被分配的任务是搞新算学和教育,后面真正开始干新方田均税的,自然是蔡确和张诜了。沈括也是个聪明人,如何看不出来张诜和蔡确对自己的潜在敌意,眼看对头能吃瘪,他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以方田均税法为起点,重新改革无锡,宜兴地方财政,减少损耗,提高效率,做到开源节流。等今年秋税两县的方田均税工作做好,明年就在常州全部推行。”
说着话,方翰韬便让雪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方田均税草案,分发给众位幕僚和下属。蔡确,张诜等人听着方府判如此说,看着手里的草案,目瞪口呆。这个新方田均税,活还真多!重新整理无锡,宜兴两县的税赋,将税赋以乡为单位,系统梳理一遍,能废除的苛捐杂税,那就全部废除,给百姓减轻负担。再组织人手,以新算学体系为基准,重新打量全新的版籍税薄,丈量田亩,经界画图,分方造账,编造砧基簿……这些东西,张诜以前从来没干过,蔡确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从来只听说州县官府要加税的,从来没听说过要减税的,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会议场上气氛瞬间静了下来。
方翰韬接着说道,“这也是之前我和伯康公共议理财,之前我说过,理财应该是‘天下之财与天下共理之’,如要理财顺畅,先从改革财政制度开始,很多税赋,征税成本比收到的税款还多,纯是亏本买卖,只会养肥了晋吏蠹虫,于国于民皆不利,此种苛捐杂税,留着做甚!”
大宋如今财政制度的不便之处,方翰韬也和王安石讨论过,当时王三叔看着铁监的账薄,惊讶于铁监惊人的产出,还以为是方朝韬把折变加耗等算错了。
因为数学和统计手段的落后,再加上财政从业人员素质不高,大宋的会计账簿就是一头乱麻,是个混沌系统,仅仅就财政统计单位的粗略,在其上就能折腾出折变加耗这些乱七八糟的补丁,造成无数浪费和损耗。
就比如方翰韬之前和林昭庆,章八郎他们说起苏州的和买绢布的事情,苏州那里不产丝绢,可是每年纳税都要纳绢布,苏州人没办法,每次要缴税的时候,去挨牙行和本地官吏的宰,被迫高价买绢布,从而缴纳税赋。平白无故加重了一重剥削。
苏州的绢税不是孤例,而是如今大宋地方的普遍现象,常州这里的类似的事情也很多。
更可怕的是,因为随着这些bug堆积,旧有的财政制度成为屎山,那运转起来,效率更低,损耗数字的情况就越来越重。最典型的案例,就属田赋不均了,看看就在两税上,因为一时的凑合,还有低下的财政制度手段,就能搞出什么乡蛾子。而现在要做的,就是通过方田均税,先把能优化的地方,先优化提升一下,工作一步步开始做,进行改良。听方府判这么一说,蔡确等人也明白了方府判的意图。
之前方府判和司马旦讨论理财,不仅是为了后面搞提举东南五州坑冶司做准备,也是为了眼下这个方田均税做铺垫。而这一系列举措,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蔡确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而会议上,又专门让沈括和李诫搞那什么代数和几何,以此为根,开班新算学速成班。现在又开始搞新方田均税,这一揽子计划,很明显,是为了彻底铲除州府那群官吏。
大宋的胥吏,有一句话说的好,”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官员都是流官,各地宦游调任,而胥吏则都是本地的地头蛇,很多胥吏,甚至是家里世世代代在本地做胥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势力,他们能把官员们当猴耍,让官员们不得不跟他们合作,靠的就是对政务流程的熟悉。别的不说,就大宋基层地方那乱七八糟的财政屎山,每个地方和每个地方的税赋都不一样,只有他们这些在此经年累月干这行的,才能熟知内幕,能把账滴整清楚,把税大概收明白。(当然有时候实在太乱了,他们这些专业人士也会错漏百出)毕竟这些政务流程和财政版籍,这些庞大的屎山,就是由这些胥吏的祖辈们在晚唐五代的时候搞出来的,世代传下来,只有他们家里人会熟悉这其中窍门,旁人根本搞不明白。有点像经学世家们垄断知识,从而垄断官员来源一样。要是不改变这种情况,方府判就算想收拾这群胥吏,那最后也只能干掉一两个头目,意思意思就完了,后面还得捏着鼻子再继续和他们合作,根本没法连根将他们拔起,不然工作都没办法展开。但现在方府判这一揽子方案出炉,瞬间就不一样了。
通过改进算学,降低入门程度,成批量培养算学人才,这是培养新人,来担那些胥吏们的饭碗。开展新方田均税,这是废掉那些胥吏们手里依仗的本钱。毕竟胥吏们靠的就是熟悉政务流程,财政屎山。如今按照方府判的新算学体系,将这些制度和账滴重构一遍,将财税行政,做到一定程度的透明化,他们手中最大的倚仗就没有了。
这是绝户计。
当然只搞这些,只是制度上治本,人身上的攻击,也是必不可少的治标环节。果不其然,想到这里,蔡确听到旁边方府判问张诜道。“林昭庆他们这些闽商,是不是最近又来铁监进货了?”
“是的,他们来的很快,而且这次带的钱财很多,铁监做了一笔大买卖。”张诜恭敬回答道。“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筹集了这么多钱财?不对劲啊,是从哪里搞的?”方翰韬沉吟问道。“听说一部分是把刀卖给了宣毅军,从而回笼了一些款子,不过这是小头。听说大头还是他们从南禅寺,找
质库的谢知院借贷了一大笔钱款,方才有钱来铁监做买卖。”张诛回答道。“南禅寺这么有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方翰韬略带讶异说道。
“府判,南禅寺有钱,这是常州人尽皆知的事情,”这时候地头蛇胡宗愈连忙给方翰韬解释道,“如府判之前寻问风俗时所见,南禅寺占地无数,乃是无锡县最大的地主,因为寺院的田地不用缴纳科配,也不用服差役,故而百姓于其之下寄田无数。寺院的和尚们也耍些手段,在买地之后,将本应属于他们的田赋,转嫁给之前的田主之上。另外南禅寺也是常州最大的高利贷债主,放贷无数。因此他们手里有钱,也是正常之事。”
方翰韬摸了摸下巴,他之前来无锡县视察的路上,一起去农民家走访调研一番,当时就对南禅寺质库印象很深。如今再度提起,方翰韬便笑着向胡宗愈问道。“别的不说,就寄田和转嫁田赋之事,若是没有官府中胥吏相助,就凭这些和尚们,也做不成此事吧?那个质库的谢知院,之前也在那个朱老丈家里听说过,他是什么来头?”“府判确实高见。”胡宗愈笑道,”这些胥吏贫渎,为了躲避官府追罚重责,一般都会给自家里人安排后路,要么让父母告忤逆,要么是分家各户另居,在官留公文存照,不相往来。平日为吏之时,说是吃斋念佛,实则内地里将积攒的钱财,多余的便送进寺院里做香钱,待得年老之后,吏职交由亲戚后辈来继任,而自己便去寺院出家,在寺院养尊处优。那个谢知院,便是州府谢孔目的叔叔,当时就是继了他的位置,方才来州府做孔目。”
“这大宋旋转门玩的还挺麻溜的嘛。”方翰韬低声吐槽一句,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些公吏玩的还挺花。吐槽完之后,方翰韬便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转而看向张诜,让张诜毛骨悚然“枢言,怎么样,你该知道这方田均税,该从哪里开始均了吧?破局的关键点来了。诺大的一个南稗寺,我就不信没有什么破绽官司,百姓中没有什么冤债官司。去吧,也该你当回青天大老爷了,去搞无锡县扫黑除恶专项行动嘞。”方府判最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词,让张诜没听懂,不过整句话的意思终究还是领悟到了。蔡确心中暗暗感叹,人身攻击的治标环节来了。方府判的清算,果然还是那么一丝不苟,非常严谨。先断爪牙,再挖根本,最后连根拔起。这一套送葬仪式,操办得很熟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