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不永所事小有言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四十章不永所事小有言

无锡县衙外,由铁监和禁军的施工队合力出手,已经搭好了一个大台子,此时日头升得老高,会台周围聚集的百姓人群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叽叭喳喳议论这即将由县衙主持的大集会。人山人海,挥汗如雨,举袂成幕。如此盛事,在无锡县也只有立春时节鞭春牛,作打春仪式的庙会之时,方才有这般热闹,

无锡县衙的刘主薄看着聚集起来这么多民众,黑压压的一片人,仿佛整个无锡县的百姓全来这边一般,腿肚子都不由得打转。

虽然为官多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组织这么大型的活动。不过还没等他多想,身后的县令张诜便问道。“会场布置的如何了?”“回县君,地界已经划分好了,都用禁军砖瓦窑那里烧出来的石灰画好线,并竖了木杆麻绳,按定好的方略分隔开来。”面对张诛的询问,刘主薄一激灵,赶紧老老实实汇报道。“人手呢?”“按照府判和县君的吩咐指示,有铁监的人手对百姓民众做好了大体组织,妇人做一团,老弱在一团,铁监的人也都按计划安插进去了。”“那就好,”张诜微微点了点头,转而最后厉声说道。

“切记不要跟上次办的那个诉苦会一般,什么用都没有,反而破府判责骂一番,还劳驾府判这次亲自指导来布置集会,若是你们这次再办差了,我丑话说在前头……”不得不说,别看张诜在方府判面前温顺的跟个小绵羊一样,被拿捏得根本不敢造次,但是在县衙官吏这些菜鸟庸人面前,他这个领导还是相当有威严的。在张诜凶恶的眼神下,底下这些县衙的官员与胥吏连忙低下头,各个赌咒发誓,口中连道“敢不尽力。”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这个“无锡张乖崖”,害自己平白无故破收拾一顿,这都没地方说理去。

张诜鼻子冷哼一声,看着手底下这些人又开始忙活去了。只不过等人都走后,他眉头方才紧皱起来,面漏忧色。

之前项目例会上,方府判的要求下,张诜在无锡县,准备开始动手收拾南禅寺,这个无锡县最大的不在地地主。

面对南禅寺这个官吏土豪寺庙的庞大纠集体,寻常官员是很棘手的。

寺庙的和尚披着袈裟,头顶着佛祖,庙门上有官家的亲笔赐的匾额;左手拿着经书,右手拿地契,内有质库藏着成堆的香油钱,外有官府胥吏引以为奥援。以这些为凭,这几百年来在无锡县根深蒂固,占地无数。

毕竟南禅寺可是从六朝就开始起势,堂堂南朝六百八十寺之一,到了唐代做大兴旺,那阵赵官家的老祖宗,都不知道搁河西那块山沟沟里放羊呢。如今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算得上几百年的老字号了。有佛祖加持下,口念佛号,南禅寺有着不容置疑的话语权。比起冷冰冰官府和官吏,比烂之下,可能当地百姓们还是更为相信这个有宗教外衣装饰,慈眉善目的寺庙和秃驴们。

握着着最多的地,手下佃农无数,在当地百姓的生活中,上到生老病死,下到一针一线,事无巨细,尽皆被南禅寺掌握,这也是最大的影响力。

虽说县衙面对南禅寺这个大地主,还是能占据强势上风地位(毕竟官府还是地方上最强势的,也掌握着最大的暴力机器),但想要合理合法的将这个庞然大物如庖丁解牛一般肢解掉,不让它闹出什么事情,和官府鱼死网破,留下把柄和破绽,难度还是很大的。

这就熏要高超的斗争艺术。斗争是要讲方法,讲手段的,不能蛮干,这点道理,张诜也是很懂的,但是这么下手挑拨杀猪,尤其是把摊子规模搞的这么大,杀的可是一头大野猪,他这个无锡县令之前也没有相关经历,小屠夫按不住一头大野猪,斗争经验不足,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

只好由斗争经验更丰富,早已身经百战的老屠夫方府判传授的宝贵的斗争套路:杀人之前,先要诛心;想要斗倒一个集体,得先在舆论上煽风点火,狠吹明风,狂带节奏,领着人们把其批倒批臭。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权力的本质就是影响力和话语权。只有掌握了这两个,才能真正的掌握权力,否则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抢班夺权,抢的夺的,就是这两个。

张诜现在脑海里还记得,当时方府判私下里给他的敦敦教诲,剖析南禅寺之时的话语:“枢言,你知道南禅寺,它像什么吗?”当时方府判突然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道。“这个,恕下官愚钝,一时想不到可以比兴之物。”“它像海边的蚌,”方府判开始效仿先秦诸子讲寓言故事,只不过这个比喻有点奇怪,让张诜摸不着头脑。“几百年积攒的寺庙和佛像,就是蚌坚硬的外壳,让周围的小鱼小虾们畏惧不已,在它面前不敢动弹,任凭其肆意妄为。而它的香油土地,就是蚌里面柔软的肉,里面孕盲的珍珠,就是它的权力。在坚硬外壳的保护下,蚌每次张开大嘴,坐在那就可以从容大口吞噬小鱼小虾,用里面的肉,将这些小鱼小虾变成自己的食物和养分,从而肉长得更多,外壳体型变得越大,越来越吓人,里面珍珠品相就变得愈发的大。“那下官面对南禅寺这个‘蚌’,该如何做,才能取到其中的珍珠呢?”张诜好奇问道。”超‘蚌’张开嘴的时候,不理蚌壳,超虚而入,直接戳里面柔软的肉,把珍珠叨出来?或者是直接下重手,将蚌壳敲的稀碎?”“这俩法子都不美!”方府判笑道,”前者自不必说,投机取巧,有蚌壳和蚌肉在,纵使取出了珠子,不伤根本,也没什么用。后者两败俱伤,只怕到时候谁也得不到蚌珠。”

“那该如何做?”

“很简单,还是针对坚硬的蚌壳,但是不熏要把蚌壳完全砸烂,咱们只需要领着小鱼小虾在上面,轻轻的砸开一道小小的裂缝,让周围的小鱼小虾们意识到,这个看似一直坚硬牢不可破的外壳,并不如同他们想象的那般坚硬,失去了畏惧之心,他们便能群噬而上,自然就能将蚌壳的裂缝越扩越大,一点点的撕咬里面的蚌肉,血越放越干,一个庞然大物最后就算想反扑,也无能为力。咱们就能轻巧的把它的蚌珠拿走了。”

张诜这下明白了。

对于南禅寺,想要打倒他们,不需要自己亲自上手和这些实力雄厚的和尚们互抓头发咬耳朵,这样对自己官声不利,毕竟南禅寺也不是好惹的。

自己杀人,手可以黑,但事后手上不能沾一滴血,否则就留人口实,遭人弹劾。毕竟免子逼急了也跳墙,南禅寺也不是好惹的。

流程必须是合法合规,无可指摘。想要做到这点,就必须由百姓们跳出来和南禅寺这个大地主撕咬告状。利用民心,鼓动起来对南禅寺发起冲击,自己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反正你诺大一个南禅寺,官府里有人,自身有势力,和升斗小民打交道,怎么可能规规矩矩的来了?涉黑犯罪什么的,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种黑料要多少有多少。然后自己作为裁判下场,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正常依法断案就行了。

我张某作为朝廷命官,一向重证据实,无凭无据,怎可妄断官司,奈何证据确实在老百姓这边,于情于理,我判百姓们赢,体现朝廷爱民之心,这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只需要打破寺庙和和尚们在百姓民众中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迷信,拆掉他们宝相庄严的佛像,让他们在当地百姓心目中多年几代人构筑的权威一夕扫地。

今天判南禅寺输这家百姓两亩地,明天判南禅寺输那家百姓几斗粮,然后得一夕安寝,第二天洗把脸再来一个循环。切香肠战木搞起来,长久以来这么放血下去,无锡县就没人听你们南禅寺了,诺大的南禅寺几百年基业,在百姓群众的洪流蚕食下,最后啥也不剩。

策略已经想出来了,但在如何发动百姓们踊跃告状这上面,张诜又犯了难。毕竟南禅寺的威名赫赫,无锡县这些百姓们在其积威之下,敢怒而不敢言,长久这么下来,虽然心里可能对南禅寺怨气满满,但是谁也不敢真摸老虎屁股,一个个都对和尚们恭敬不已,谁还敢跳出来告状?生怕官府也只是说着玩玩,后面招致南禅寺的佛爷们的打击报复。事情又回到了起点,无奈之下,张诜只好又专门去常州州府,请教正在忙着筹备算学学堂的方府判。给方府判也整无语了,最后对张诜恨铁不成钢的说,你就不能去组织百姓对南禅寺的诉苦大会吗?说完这些,方府判便给仍然一头雾水的张诜细细讲解。组织破南禅寺欺压的百姓民众们,在民众聚集的场合公开进行诉苦。开会可以使人们从人数产生一种安全感,而且一个人的话可以启发另一个人。对于谨慎而从众的农民来讲,人数上的安全感和优越感足以消除他们的种种顾虑,诉苦的时候便能营造氛围,激发仇恨,促使其走向行动。

张诜听闻方府判的策略,顿时脑子里觉得自己会了,便兴冲冲返回无锡县,让县衙的官吏们强行组织百姓们聚集在一起,召开对南禅寺的诉苦大会。但他让县衙官吏们组织百姓的第一次诉苦会,却压根没有方府判说的那些效果。

百姓民众们对这诉苦会一点不感兴趣,大会之上,对台上公吏们扯着嗓子,说让他们上来诉说生活破欺压的痛苦置若罔闻,查拉着脑袋在下面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发言不积极,都一副想要抓紧时间回家吃饭的样子,直接冷了场。把张大县君气的目瞪口呆,恨不得上台对这些民众破口大骂,本官让你们伸冤,你们竟然敢不积极,不伸冤的的一律去打板子。

但是最后终究也没敢发脾气,搞了一场失败的诉苦大会,不知道方府判该咋收拾他,他也不敢放肆,给自己没事找事。

想来想去,这诉苦大会的戏,自己是搭不起台,也唱不了。只能厚着脸皮,又把百忙之中,正在筹备办算学班的方府判给摇了过来。最后,在方府判的亲自部署,亲自指挥之下,彻底改换方略,分配人手,调整工作重心与计划,定下了全新的诉苦大会操作执行细节。按此执行布置之下,方才有了第二场无锡县对南禅寺百姓诉苦大会。也就是眼下的这场。张诜在脑海里想了这些事情许久,看了看日头,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对身边的刘主簿和铁监的鲁铁匠点了点头,说道。

“准备开始吧。”得到了张诜的指示,县衙的官吏和铁监的一干人等便开始行动了起来,按照之前方府判定好的计划,开始行事。而大会台之上,诉苦大会也正式开始。这场诉苦大会,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不永所事,讼不可长也。虽小有言,其辩明也。———《易传象传上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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