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与虎谋皮不自知
“铁监的积极分子已经安插进去就位了吧?”
不知不觉间，方翰韬也悄悄的来到了会场，一身微服，站在台下角落处。张诜向他汇报道，“都到位了。”方翰韬点了点头。看着集会上，各处群众百姓已经按照当时预定好的布置进场就位。与上次不同，县衙的官吏们全部退居二线，这次全面接手布置主持会场工作，改由铁监的人员出马，一律泥腿子出身，操办这场大会。
如何举办一场成功的诉苦大会?其实这个问题看着困难，但也很简单。跟在大宋搞什么食菜事魔教，什么弥勒佛法门，甚至跟南禅寺他们这些和尚做法事海会，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通过一场仪式，调动底层民众们的情绪，从而掌控影响力，夺得话语权。只不过是一个信弥勒得下辈子享福，拜教主头子，一个信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拜我们的方府判罢了。虽然没有什么本质内核上都一样，但在技木执行上，不能完全照搬搞迷信传教仪式，要搞相对应的特色化改进调整。
诉苦要做到这些，首先是前期准备工作，会场的安排非常重要。
精心布置的会场更能发挥诉苦的仪式化功效，也能保证诉苦会上一直保持清冷肃穆的气氛。而且也从便于组织的角度出发，方翰韬这次举办的诉苦大会，前期准备工作做得很足。南禅寺的和尚们做法事有法器，方大府判搞诉苦大会也不差，都是有备而来，还是老套路，招魂幡哭丧棒这些都已经安排到位了。眼下的会场，虽是日头之下，聚集的这么多的人群，但旁边微风吹过，带动丧纸白幡扑簌响动，气氛清冷肃穆，都有点阴沉了。民众们看着这布置，心里顿时一沉，稍微严肃了起来，顿时就不太嘻嘻哈哈，不再抱着证庙会的心思，脸上的笑容都不自觉的收敛了起来。
只可惜这次诉苦大会选址只能在县衙左近。要是能在偏僻凄凉，无人来往的地方，比如什么乱坟堆头，贫民居住的破旧房屋前，就更好了，都不用多余布置，气氛直接拉满，烘托到位。
这让方府判略微有点感到可惜。
会场布置的同时，也对参与围观群众做了仔细的划分，有组织的放在一起，无组织的放在一起，妇女放在一起，小孩另在一处，而且还有计划的把积极分子插在内里。这样才能把煽风点火，带节奏的效率发挥到最大。这就是方翰韬与张诜组织诉苦大会的不同之处。
当初张诜组织这诉苦大会，犯的最大错误之一，就是脱离了民众。他只是单纯叫县衙官吏把百姓们押来，人数也不多，里面也没有安排，而诉苦大会上，一直在引导带节奏的，都是官府的人。诉苦要讲究共情，这样才能起到启发的效果，带动百姓民众们激发情绪与仇恨。而想要带节奏的人和底层民众百姓们共情，就必须有共同的生活经历与苦痛，说自己的亲身经历的事情，倒自己的苦水，才能引起广大同样有共同经历遭遇的人与之共情。但官府的官吏向来养尊处优，都是生活条件优越的，哪里觉得日子会苦?只怕是嫌过的还不够舒坦呢。平常百姓见到他们公人，畏如蛇蝎，这两拨人压根没有共同语言，都不是一路人，彼此之间互为仇雠。
说句难听话，他们才是百姓痛苦的具体来源之一呢!怎么能指望百姓们和这些虫豸们共情呢?到时候话语间在来点什么“你们穷还不是因为你们不努力，看看我们在官府努力当差，不就一点都不穷!”或者“我也是无锡县的老百姓，怎么我就没感受到苦?”
那这诉苦会还办个屁，光拉仇恨去了，直接往反面撒丫子奔不回头了。
而如果调用铁监的民夫工人，作为积极分子，成为组织诉苦大会的骨干，那画风就大为不同了，效果就比用县衙官吏强多了。
在铁监干活的，也都是底层的百姓民众，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官吏和衙役，天然的自己人，压根就是一体的，有共同语言，共情效果就很好。
在这场与南禅寺的对战之中，铁监麾下众多的工人和民夫，就是他最大的底牌和组织力量。南禅寺通过租佃土地和高利贷，还有宗教信仰，控制了无锡县众多的农民，力量无可匹敌，整个无锡县谁也不敢与之争锋，一时风头无两。若是方翰韬和张诜就靠着县衙官吏，是甭想让百姓民众们踊跃群起告状，根本发动不起来。毕竟对于无锡县的百姓们来讲，近处南禅寺的佛爷才是真的，至于什么方府判，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你谁啊?纵使张诜和方府判才是常州最有权力的人，但他俩的巨大的权力，却没有链条将其直接传导到无锡县底层百姓中的日常生活，也就无法直接影响改变底层百姓们的意向，指挥不动。
都不知道你，何谈听你的话呢?但从铁监规模化技木改革，大批量在本地招工开始，这一切就不一样了。除了南禅寺之外，又有另外一股新崛起的力量，将无锡县的底层百姓们聚集在其麾下。
而方府判和无锡县百姓中缺失的那条传导链条终于补齐全了。九其方翰韬对铁监制定全新的规章制度，签署铁监一号府判令，发文书强调，要保证在正常薪资基础之上，加强铁监员工的福利待遇，从而提高向心力和忠诚度。
然后便有了给铁监民夫工人们发农具、搞内部福利这项举措。顺理成章的聚拢了在铁监做工的百姓的民心，别的不说，起码是在铁监这里的人，跟着府判有肉吃，对于这群人，方府判的影响力无可匹敌，盖过了南禅寺。
无论是干什么事情，组织什么活动，光靠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是不能成事的。
这点道理，在后世经历多了的方翰韬也是懂的。
像直擂带货搞饭圈也好，传教推销噶韭菜也罢，或者是正经组织群众工作，不是立一个偶像，就能吸引大众过来纳头便拜，诚心交钱。
得有粉头，核心受众之后，靠他们才能发展忽悠下线，然后再竖立靶子和敌人，比如什么“我家哥哥那么努力，总有小黑子来黑我家哥哥。”从而开启对外圣战。通过圣战，在群体里塑造竖立认同感，凝结在一起，结晶之后有了更高的战斗力，进而方才能向大众传擂开来。
到了此时的大宋，虽然时代不同，但原理也是一样的。
佛祖想传经，一个人也白搭，就算是有真神迹，靠着五鱼二讲那也喂不过来，喂到猴年马月也成不了气候。必须也得要有和尚们来帮忙念，虔诚的信徒来不遗余力的吆喝场子。
再给你竖立一些什么佛敌妖魔，坏事都是他们干的，佛祖们都是好的。只有必须跟着佛祖号召才会有极乐世界，不听佛祖的话就被妖魔吃了，下辈子堕入饿鬼道之类的。这样子整，连诱惑带恐吓，才会有大众普通人跟着进庙里拜佛像，听和尚们念经，汞乖把钱布施进功德箱里诉苦大会想要办成，也得学习这些饱经群众和历史检验的优秀成功套路，才能免遭上次张诜失败的覆辙。
而迈出第一步，你得有和尚。
关键是得靠铁监里出动积极分子们，有核心的小群体受众，也就是“和尚”们，才能鼓动起来百姓们发动“诉苦”,也就是向南禅寺的开启“圣战”。
这样方才能成事，也是打开诉苦局面的重要手段之一。
方翰韬扫视了一圈会场，铁监的积极分子已经开始在各自人群里带节奏，先开始预热垫场子了。先跟民众百姓们唠家常，套近乎，又或者是在聊今年的收成看着好不好，或是要交的租子重不重。三言两语之间，就把民众的注意力聚集了起来。百姓民众们都抬起头来，不再和旁边的人叽叭喳喳说话，看向各自群体中的积极分子们，。不得不说，铁监这些积极分子干的效果还不错。
自己之前在铁监干的工作，都不是白干瞎干的，在这个场合，都是起到作用。在接收流民的时候，有意识的用师傅月询，培训铁监的民夫们形成老带新，主持小组，引导新人发言的习惯,方便流民们快速融入铁监的大环境。利用铁监来培养积极分子，先在其内部树立诉苦典型，也就是圣战演习，练兵过后，才能出师。如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之前做的所有准备，培养出来的这些制度和习惯，在此刻都起到了作用。l“诸位乡亲们，都知道我王大吧。”在巡视诉苦大会现场的时候，方翰韬注意力，不由得被一处分区会场给吸引过去了。只见那片分区会场上，正有一个年轻的铁监积极分子在鼓动群众诉苦，这个年轻小伙外形倒是很不错，面容俊朗，只是衣形褴楼，几乎就是几片片看不清楚原色的麻布挂缀在身上，让人看着都觉得可怜。正好他这个会场，有一部分是老人和妇孺，他这个样貌，很是得那些中年农妇们喜欢，都聚精会神得看着这个帅小伙，对于他的发言，有这群大妈们在，根本不会冷场。
“知道，知道，都知道你小王。”底下的百姓们都积极响应道。
而且可能是天生就能干这行的缘故，和其他的积极分子们不同，这个王大面对这种人多的大场面当众讲话，一点都不像寻常农民一般怯场，反倒有点人来疯的意思。只听他面对乌泱泱的民众们声情并茂的说道。“诸位乡亲们，我王大家里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从小家里靠着给南禅寺当客户为生，我当时那半大不小，还没那台子那么高，就起早贫黑跟着我老汉去下地，拿着铁搭子犁地，水泡满手满肩都是。”
”每天饿着肚子，肚子里就有一团火，两眼都发绿，什么东西都想往嘴里塞，只要能压一压肚子里的火，只要能别让腹中别烧，灼得我轻一点，什么都能咽下去。抓住耗子，烧着吃了，还得烧焦的耗子，才能盖住那股土腥味。”“家里没有任何吃食，咸菜瓮里有咸菜疙瘩，又苦又咸又辣，盐卤重的很。咬一口舌头嘴都煞得生疼，只好用火烧，把咸菜疙瘩烧得乌漆墨黑，热的尝不出苦咸，急着吃下去，再喝上一肚子凉水，压一压嘴里和肚子里的火。”“就算是平常丰收年份，家里的米面也是发雷的，糊子是馊的，做出来的东西都有一股雷味。我从小到大，就没好好的吃上一顿好东西，看着别人能吃肉，能喝酒，能吃上新米，我却从来尝都没尝过!”王大痛诉不休，仿佛是想要从小打大的委屈全部说出来。方翰韬注意到，在王大说道饿肚子这个话题和经历的时候，底下感触最深的，很意外，不是青壮年，而是老人和妇女，尤其是众多中年妇女同志，看着王大在上面说的声泪俱下，也都是泪眼汪汪，有的忍不住跟着抹眼泪。
看来就算是底层，平常饿肚子最多的，还是这些妇孺老弱，壮年劳动力还是能基本保证吃食，不然都没力气干活了。说完共同的经历，共情铺垫好之后，王大就开始发力了。
按照铁监之前的培训，血缘关系和孝亲意识是传统乡村伦理的重要内容，在诉苦中也成为调动农民情绪的有力武器。
当农民感觉本身无苦或有苦说出来不悲痛时，解决办法之一就是扩大诉苦范围，由诉自身苦转向诉老辈苦，使他们认识自己是辈辈苦、胎里苦。
得让积极分子在诉苦的时候，醒目的出现和“孝”有关的字眼，喊出口号。
眼下王大就忠实的执行铁监诉苦指导意见，开始从自己爷爷辈儿将起，自己一家遭遇了什么苦难。
在说道自己爷爷老年瘫在床上，因为家里无粮，无力供养的惨状之时，会场上那些老年人免死狐悲，不由得用干枯老皱的手摸眼角的眼泪。又开始说自己母亲在自己小时候，为了让孩子们能吃饱饭，只好自己饿着肚子。会场那些中年妇女再也忍不住了，联想到自己平日生活中的苦难，嚎啕大哭起来。自己父亲因为家里实在困难，欠了南禅寺的高利贷，实在还不上来，被和尚们领着讨债的浮浪无赖们打了一顿，结果腿脚落下残疾，成了瘸子，最后早死，连家里坟地都被南禅寺霸占了，没办法将自己父亲下葬，跟祖宗们葬在一起。
场上的群众们都心有威戚然，听着一大帮妇女和老人掉眼泪，再听王大抓着自己的头发，哭诉着说着“孩儿不孝。”场面很悲凉，很多人都为之泪下，或者伤心低头不语。
效果很不错。看见大家都掉眼泪了，方府判也不由得放心的笑了起来，看来发力对象还是选对了。农民百姓情绪被激发起来的重要表现就是哭。哭的越狠，说明诉苦效果越好，就越能为后面营造苦大仇深的氛围做蓄势，越能激发百姓的苦感和仇恨。为了达到这种群情激愤的境界，对苦主的选择九为重要。方翰韬之前在铁监演习的时候，就多次强调要从老人和妇人身上突破。因为老人经历的苦难多，妇人在家庭中的地位低下，都容易产生苦感。青年人没有什么苦，壮年人有苦也不大，受苦最多而且受地主剥削最厉害的是老年人，因此培养的对象应在这些人身上。
妇女则容易动感情，容易流泪，这对群体氛围的营造极为重要。典型诉苦人员的选择，最好是女人，因为女人感情脆弱，容易哀情，记忆力较清，诉起来即哭泣，能以泪引泪。就铁监内部和家属一起搞的各种诉苦会议来看，也验证了方府判这一思路的正确，老头儿诉苦最起劲，妇女最容易哭，有了妇女哭才能哭成一团。“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乡亲里，也都有和我一样的，“王大边抹眼泪，边说道。“就南禅寺质库，大家种田饭米，一年辛苦都为了谁?爹娘没有跟着受罪，老婆和媳妇都娶不上，快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连女人的身子都没入过。大家也可以一起讲一讲。”一说起女人，这下子连底下的一堆打光棍的汉子也激动了起来。话匣子打开了，气氛也到位了，有王大这么一个带头的，下面的百姓们便踊跃了许多。这也是方翰韬在铁监指导的诉苦技巧。群众有他的模仿性，看见人家怎着他即怎着，别人敢说他即敢说，别人敢作他即敢作，一人不说都不说，越说的多了，越说的多。所以典型示范的就很重要。
在诉苦之前必须先动员、布置好积极分子，让他们在诉苦会上带头诉苦，否则总是沉默着，如有积极分子打
了第一炮，大苦小苦就接着诉出来了。通过积极分子的“以苦引苦”,便可有效地打通落后分子，使诉苦队伍进一步扩大。
之前在培训指导积极分子诉苦的时候，方翰韬就在铁监展开过一次集体培训，特别强调了诉苦成败的关键，就在于情绪调动和氛围营造。把大众融化在一种感情里，其个人人格特点和保留都暂时消除殆尽时，就会形成一种异常激进的后果，到了这个地步，不再会有任何的调节斡旋和权衡，只会大概率走向群体性极端活动。毕竟正常人都有倾诉的欲望，但是他们平常生活中，却压根没有这个机会，没人倾听他们的故事，如今却专门设立了这个场合，邻里乡亲们都专门聚集在一处，有这么多人在，可以听自己说话。很多人也学着王大的样子，起来开始诉自己的苦。
有的开始说自己被迫卖儿鬻女的苦，有的说被和尚们和依附在南禅寺下面的狗腿子平日欺男霸女，什么“媳妇被摸了奶子都不敢吱一声”,”看着娃儿也不像是自己的种。”“看着和尚们不干活，但天天吃得溜肥，自己天天干活，却啥也捞不到吃的。”平日积攒在心底，无人诉说的苦水，如今借着这个机会和场合，全都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部倒了出来。
在每个人来诉苦，倒自己苦水的时候，王大还按照铁监的教导示范，时不时插话反问，引导话题的方向，寄予深切的同情，鼓励大胆诉苦。在帮一个叫刘有庆的农民诉苦的时候，刘有庆刚开始只是恨他伯父把他大娘给卖了，于是王大便追问他道。“刘有庆，你大伯为什么要把带着你含辛茹苦养大的大娘给卖了?”
“就因为我们家里穷。”
“那你家里为什么穷?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你大伯把你大娘卖了?”“好像是要还南禅寺的高利贷……”
“没错!你大伯本意是好的，都是被南禅寺逼的没办法了，才迫不得已，把你大娘给卖了。你不应该恨你大伯，你真正应该恨得，是南稗寺的那群秃驴!是他们逼迫你大伯卖了你大娘，又把你蒙骗了!”接着王大对人群喊道，“刘有庆的大伯在吗?”
人群中一个叫老刘头的老头颤颤巍巍的出来，说自己就是刘有庆的大伯。于是当即破王大扶了过来，和刘有庆面对面的站着。老头看着眼前的正值壮年的侄子，很是畏惧。但接下来王大却对他两人说道，“刘有庆，你看着你大伯，闭上眼睛，对，就这样，跟着我重复。想一想儿时回到家里，推开门，看到你大伯和你大娘给你准备热气腾腾的饭菜。要知道，你们可是，”王大拖长了语调，饱含深情的说道。“家人啊!”“想一想你小时候，不仅是你大娘，你大伯也是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养大，你这样恨你的大伯，这样孝顺吗?”*在人群目光注视中，听着旁边的一堆妇人和老人一直在哭，已是满脸热泪的刘有庆和自家大伯抱着痛哭，很是愧夜，撕心裂肺的抓着脸，边扇自己的耳光边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