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泣血蝇虫笑苍天
又是常州州城,闹市之中的茶肆内,如同往常一样,四壁之上用米汤粘糊着“莫谈国是”的纸条。京杭大运河江南河段从此穿过,客人俱在此处歇脚,人头攒头,店内桌子没有空的,茶博士穿梭其间,为客人们纷纷送上茶点。喝茶汤之际,便忍不住会闲说一些最近发生的热点事件。
往常茶肆内人声鼎沸,客人们都是分为几团,各自说各自的。毕竟南来北往之地,三教九流之辈咸集于此,各有各的新闻,也难得聊得进去。但今天的茶肆却与以往大不相同,纵使人满为患,却再也没有往日半点的聒噪,诺大的茶肆里,静的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每桌旁坐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全都望着茶肆中央一个白胡子老者讲话。说的正是常州最近最劲爆的新闻,在无锡县发生的公审之事,事关南禅寺这个可能是常州最大的大地主,热点头面人物,大家都听的格外认真。
”……然后便是县衙的刘主蒲开始当众审理老刘头家和南禅寺的案子,本以为南禅寺都不会理老刘头那几亩地芝麻大点的官司,结果没想到南禅寺的掌院大德上师竟然亲自被县衙的人给拉到场了!”
“真的假的?大德上师在南禅寺的地位可高着呢,怎么会亲自跟一个平头老百姓对峙打官司?”
“不可能吧,你是不是看错了?这可是堂堂南禅寺啊,官家御赐的匾额,千年古刹,岂能跟一个老苍头当原告破告?”
一听中间那人如此说,顿时茶肆内跟炸了锅一般,七嘴八舌质问的道,根本不敢相信。“我怎么会看错了?大德上师带着他的亲传几个弟子,在场的那么多人,都看的一清二楚,可不是我胡说!”说话的人面对质疑,话被打断,略带一丝愠色说道。
“先开始还死不承认,大德上师,甚至还痛骂底下的百姓们都是穷鬼,活该被寺里拿走钱财,什么你有本事别来我们这里借高利贷,活该就是牛马命,不止这辈子要还寺里的恩情贷,下辈子当牛做马也得还,活该命苦。尤其是占了老刘头家里的地,还说让他祖宗埋在土里,做鬼也要给寺里在阴间换贷,这是福报……”“他怎么能这么说?就算心里这么想的,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开场合就这么讲出来啊!这可是惹了众怒啊!”有茶客惊呼道,手里的茶水都洒了出来。“可不是嘛,他这话刚开始当众讲起来,还真把底下我们这些老百姓给吓住了,但立马有人跳出来,尤其是那个小王最积极,领着一群老头和妇人上去质问大德上师,诉苦诉到激动,都动起手来了!”
“对,我也在现场,亲眼看见了,小王上去就给了那些秃驴一耳光,大德上师是第一个破打的……”“别插嘴,听我说。”另外一个亲历者想抢风头,让这白胡子老者一急,也不卖关子,急忙开始讲了起来。原来当时王大领着一群被激怒的百姓上去会台准备武斗和尚们的时候,大德上师惊慌失措,一边大声喊着,“府判,县君,是不是有点过头了,说好的要文斗不要武……”
一边拼命反抗,但是这些百姓们都不是吃干饭的,大德上师和他的徒弟们很快便破制服了。随即在一些平民鼓动呐喊之下,激动沸腾的民众簇拥着刘主簿和县衙衙胥吏,来到了位于横林镇的南稗寺分院兼质库,破门而入。
里面的和尚面对汹涌的人群,一点也不敢反抗,很快,百姓民众们见富丽堂皇的佛堂,便有小王和一些积极分子呼喊鼓动道,”乡亲们,这就是南禅寺秃驴们把你们的血汗钱抢来,给他们享福,而把苦留给你们。拿回你们的东西。”听到如此说,激动的群众们便开始动手抢佛堂里的东西,什么太师椅,小胡凳都不放过,甭管抢到的东西价值几何,反正手里拿到东西的民众们都欣喜若狂。而县衙的胥吏们却训练有素,展现了极高的职业素养,很有他们的胥吏老前辈萧何的风范。上来根本不抢东西,直接就往后堂奔,目标直截了当,立马翻到了南禅寺分院的田土册,和质库的账滴。一有了账滴,事情立马真相大白,根据刘主薄翻阅账滴的说法,原来南禅寺是真的抢占老刘头家的田地,当初是在高利贷契约上耍手脚,导致平白无故欠了许多钱。
如今铁证如山,证据确凿。
在佛堂上,张县令现身,当即下了判决,让南禅寺赔付刘老丈一家的受损财产,还有补偿费。底下围观的民众们,在小王的带领下,齐声对着张县令高呼青天大老爷。而还没等张县令把判决念完,南禅寺的一个年轻的和尚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忽然大吼一声,挣脱了衙役的束缚,向一两丈外的张县令猛扑过去。张县令中过进士,是读书人,一旦扑过去,打伤了无锡县的青天大老爷,这还了得?张县令久经官场,不慌不忙的冷眼看着南禅寺和尚的疯狂举动。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民众,尤其是那个铁监积极分子小王,猛冲上去把和尚按倒。事后清算,发现这个年轻的和尚也姓谢,是州府谢孔目的儿子,当时发了宏愿,替父出家在寺庙修行三个月,正好赶上了这个事。通过县衙审理,发现这个小谢和尚也参与压迫百姓,还是罪孽最深重的。“如今,无锡县衙那边都快忙疯了,有了老刘头做示范,告南禅寺状,伸冤的百姓在县衙门口都排成长队了,县衙为此,还专门从隔壁宜兴县调人过来帮忙。现在百姓伸冤,都不用写诉状,县衙门口有专人帮忙写,写好了直接递进去,就有官吏来处理。”终于,被抢话的白胡子老者,瞅着功夫,又把话给抢了回来。
“现在不仅是县衙在断案,诉苦大会照样开个不停,基本上绕着南禅寺开了一圈,给寺里当佃农的人,都得去诉苦。而且不仅是诉苦会,我听说那个宜兴县,今年刚中进士当官的蒋之奇的弟弟蒋之美,领了一大帮子书生也开什么期集,反正就是儒生常骂和尚的那些话,在写文章痛骂南禅寺为非作歹。”
“不仅是书生,什么道士也来掺和一脚,也开始大办法事,法事上不搞什么求雨,只有一个主题,就是痛骂和尚们。还有惠山寺的和尚们……”“不是,你等会,怎么这是在骂和尚呢,怎么惠山寺的也跳出来自己骂自己?”旁边有人奇怪道。“你懂什么,同行是冤家。如今常州南禅寺一家独大,其他寺庙被挤兑的都快活不下去了,当然盼着这颗大树倒,他们才能起来。”
白胡子老者不屑的讲解分析道。
茶肆内,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南禅寺做大,官僧勾结,无法无天这么多年,偌大的一个寺庙,如今瞬间四面楚歌,成了一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其中有人疑问道,”一下子发动这么大的声势,恐怕他张县君无锡县一个人搞不了这么大的摊子,肯定是背后有人指使。再说了,做人留一线,来日好相见。如今这是要和南禅寺撕破脸了,要知道,南禅寺背后的靠山可是……”
“慎言!”一声断喝响起,打断了这个大嘴巴,“这里可是州城,你谈国是没啥事,南禅寺的后台是你能提的?”
一时间,茶肆内都静了下来。
南禅寺的后台是谁,满常州城的人不用说都知道,是州府的官吏,这些如今正在和新上任的方府判闹罢工的地头蛇们。显然,比起遥不可及的国家大事,还是近在咫尺的官吏们更为可怕一些,积威这么多年,谁也不敢得罪。“那,谢知院岂能坐视自己寺庙被这么欺凌?不去州府找知州去理论?”有人弱弱的问道。
“找了,我刚刚看见了,谢知院领了一堆和尚,怒斥冲冲的进了州府,估计现在就在跟王知州商议呢!”
一听如此,茶肆内的众人好奇心上来,“走,咱们到州府谯门那看热闹走!”毕竟,常州的人都知道,别看外面南禅寺和无锡县百姓们,在县衙官司打的热火朝天,声势闹得好大,但那都是外围小虾米互相撕咬罢了。真正决定这一切走向,终究还是要在州府里见高下。这才是神仙打架。州府内,自从公吏罢工之后,本来一直冷冷清清的官厅,如今挤进来一堆和尚,都跪在一处,冲着孤零零,独自一人坐在高处的常州知州王安石伸冤告状。
一堆明晃晃,程光瓦亮的光头凑在一起,反射出来的光线,差点没把王安石的眼睛给晃瞎。
“知州,方才贫僧也把情况诉说分明,暴民为乱,冲击我们寺院,这是要造反啊!知州当替小寺伸冤啊。”为首的谢知院跪在下面,哭诉的向王安石说道。知州王安石在上面认真听完谢知院上诉的案情之后,认真思考一番,郑重的说道。“诸位放心,尔等虽为出家之人,但亦是我常州子民。州府这里,定当交与有司严查其中冤屈,当即给常州百姓们一个公道!”
谢知院见王知州这个表现,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件事背后不是这位王知州指使的,或者虽然是他指使,但显然是不想闹大,彻底撕破脸。
有回旋的余地,那就好办了。但还没等他这口气松完,又听王知州话锋一转,说道。“不过,现在州府因为官吏无故罢工,人手短缺,转运使司下来牒文,要处置弹劾州府录事参军等官,暂时没有空来理会这件事。这样吧,你们去找方府判,他之前一直处理铁监等事,对无锡县民情熟识,你们去找他伸冕。”
谢知院听到这话,眼神一凛,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在这常州州府当孔目的人,在这官厅里干了几十年,对这里比官员们熟悉多了,又如何不知,这王知州是在踢蹴鞠呢?
也是经典的官僚敷衍手法了,眼下王知州又对他使了起来。
于是谢知院当即说道,“知州与府判俱是一州之长,日理万机。我们升斗小民不敢妄然冲撞,要是耽搁了二位处理政务,那还得了?还是劳烦知州,在官厅里,就近请方府判出来吧。”
“还望此事能尽快解决,以安人心。毕竟,后面的常州秋税征收,人心要是不稳,只怕知州和府判人手更为不足,这秋税怕不是就更难做了。”
虽然谢知院是小民哀求上官的语气,但最后话里的意思,却是威胁之意满满。南禅寺不安抚好,得罪了州府的小吏,你俩就是光杆司令,几个月后的秋税缴纳,没有胥吏跑上跑下,就凭你们两个官,别想把常州的秋税收上来。死死纠缠,咬住不放,不给甩锅的机会,必须见到答复才行。谢知院年老成精,能为州府胥吏之首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干的。话如今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算清楚了,整个事件的背后主谋,肯定就是这个方府判,张诜一个县官选人断没有这么大的能量与胆子。
之前州府官吏以罢工来逼宫,惹怒到了他,这是有动机。也是方府判在无锡县搞铁监,有手段能搞出这么大的声势与阵仗。两者一结合,肯定就是方府判没跑了。
而且谢知院现在必须得跟方府判谈,不管是威胁还是哀求,必须要跟方府判对话。这就跟土匪流氓火拼一个道理,底下的小喽啰们砸完场子,打鸣闹够之后,双方的话事人就开始上谈判桌谈条件了。
勾兑好了条件之后,双方及时控制住事态,避免一起走向双输,两败俱伤。
谢知院相信,没了州府这些胥吏,光凭王知州和方府判两人,也收不上来常州的秋税。收不上税,朝廷第一个就要收拾他们,他们肯定也不想闹到这个下场至于谢知院这方,怕再闹下去,真让这些良民变刁民心里小瞧里寺庙,后续经营成本就高了,韭菜也不好噶了。这就是谢知院心里的算盘。
虽然官府无可置疑的权威,但是官府不是一个个体,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里面官吏上下都是自己人,他要斗的,就只是王知州和方府判两个孤家寡人罢了。
但这俩毕竟是朝廷命官,朝廷的权威还是要尊重。能各自让一步,甚至南禅寺可以吃点小亏,体面收场最好
南禅寺也不想跟他俩撕破脸。
“禀知州,方府判最近也没有功夫,他现在正在筹备州学,常州州政荒芜已久,教化不兴,式微已久,从头开始,千头万绪难顾,府判也脱不开身。”正说话间,蔡确忽然出现,向王安石汇报道。
王安石听蔡确如此说,便摇了摇头,颇为可惜的对谢知院说道,“知院,你看看,如今州府这里人手不足,日理万机,看来方通判也没有空处理事务。那你们就先等一等吧。”
听王安石如此说,谢知院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心里一沉。谈都不想谈,只有一种原因,那就是要彻底撕破脸了。
只不过,越是这种情况,谢知院就越冷静,毕竟是积年老吏,这点心理素质还是有的,不至于乱了阵脚。只是他心下始终想不明白,方府判是怎么敢彻底撕破脸,没有了州府的这帮熟悉政务和版册税籍的胥吏,方府判真要靠自己一个人来收秋税?以谢知院之前从业四十多年的经验,他想象不出来该怎么做。毕竟官府版籍很乱,事务又多又难,又要统计造账,又要熟悉政务规矩。
只有熟悉算学,会丈量田亩的人,再经过一段时间上手历练,方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胥吏,而这样的人,是很少的。毕竟眼下大宋,算学是很难的,不下与写诗作赋,没有师傅带着教,一个人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算经,根本就入不了门。会简单口算的人有,但在算学上有一定水平的人,可就真不多了。谢知院不相信,离了州府的这些胥吏,方府判就真的能一个人成事!要知道,真正撑起常州官府,可是他们,不是这些官员。别看方府判和王知州现在笑得欢,真离开了他们,小心到时候收不上来秋税,有的是他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