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盐铁之议风云起
“给本官注意点仪制，常州州府是乡间草市榷场吗?”一声断喝，从高台后发出，底下一众互相拉扯争吵的各县官吏愕然而望，旋即无锡县的官员和铁监的人都各自敛气低眉，都跟谦逊有礼的学生一般，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在第一排的曲规见常州通判方翰韬出来主持会议，重整会场纪律，而身后的知州王安石，还有一些面生的人鱼贯而出，便也转身对身手的官吏们呵斥道。
“且听方府判之言。”
这句话一出，江阴，晋陵两县的官吏也老实了下来，场面立马安静了下来。
而第一排首位的司马旦无奈的摇了摇头，便整衣起身，向台上的王安石和方翰韬相互拱手见礼。这是官场礼节，司马旦领头这么一做，旁边曲规，路议，张诜等人还有五县官吏也都齐刷刷起身行礼拜见。王安石和方翰韬也各自还礼后坐下。王安石坐在正中位置，而方翰韬坐在右侧，其余人则是列席在两边。主持会议的便是通判方翰韬了，他拿起几道带花棱背纸札子，让底下的官员们眼皮都是一跳。在坐的都是官吏，如何不认的，这分明就是全新的印纸历子，也就是官员的告身，这是要封官许愿的节奏了而且看那架势，还不少。站起来扫视了一圈会场，见所有官吏的聚精会神的看着高台上，方翰韬心里还算比较满意，便慢条斯理的开始说道。“今日召集常州州县诸位同僚于此，是来通报最近州府一二事由，可能坊间之前传闻甚广，但是众说纷纭，没个定论，以至于谣言遍地，人心不定。今天就开诚布公，以定人心。”底下的诸位官吏都不由得挪了挪屁股，正了正身形，方府判主持这个集议倒是不磨叽，不搞文山会海，上来就直奔主题。这段时间常州确实很乱，事情层出不穷，闹得人心惶惶，如今由州府宣示，倒是有尘埃落定的意思在，倒是了却众人一桩心事。官吏天生喜欢稳定，最好世界永远不发生变化，之前怎么做的，现在依旧怎么做，未来还是这个章程。十分讨厌不确定，新奇的事物。
后面这些底层官吏伸长脖子在听，第一排的五位长官倒是神色自若。他们作为常州官场头面人物，自都有各自的消息网络，一般大事根本瞒不过他们。无非就是南禅寺的大案和州府胥吏的贪渎玩忽职守案，如今算是终于审完结案了，就由王知州正式向大家通报最后的处罚结果。曲规对这个结果也早都知道了，但他现在装着一副认真的模样，聚精会神听着台上知州王安石讲话，实则眼神一直瞅着另一边的张诜。对于州府之间的内斗狗咬狗，曲规虽然对其中内情也是知晓，但一向是没有兴趣，也觉得很无聊，对于州府晋吏们覆灭的结果，也不例外。胥吏固然可以玩弄上官于鼓掌之中不假，但那时在咬定上官离了自己，什么事情都办不成的情况下，但是一旦上官能把胥吏们甩在一边，自己就能办成事，那下场就不言而喻。说实在的，自从无锡县铁监搞成之后，州府这些胥吏就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了，官与吏之间的博弈，因为地位权力实在太过悬殊，平衡一旦被打破，那就势如破竹一边倒，就是这么无情。
曲规也是一个能力出众的官僚，他自忖如果换他来收拾这些州府的胥吏，也差不多能拿下。州府胥吏能这么威风，只不过是因为这两年常州来的知州和通判都是一群酒囊饭袋罢了，换个厉害的早把他们全给收拾了。当时江阴县还是江明军，他担任江阴知军的时候，就花了四个月时间明察暗访，抓到了手底下胥吏贫污的把
柄，明正典刑，杀了为首作恶的胥吏，把整个江阴军上下收拾的服服帖帖。唯一例外的，是他实在没想到无锡县铁监崛起的这么快。跟其他官吏一样，他是死活想不明白，方翰韬和张诜是怎么把铁监捣鼓的风生水起。
这让曲规心里有点慌，虽然只是无锡县的铁监的一小步，但对整个常州，乃至东南来说，影响都很大。yjo7这段时间来常州做生意的商人行船都多了很多，常州境内河道都快破这些商人的行船给堵拥塞了。曲规斜脾张诜一眼，只见张诜目不斜视，曲规又转过目光，看着正在通报结果的王知州。州府的胥吏们全都被定罪，谢孔目自缢身亡，死后那封认罪书成了证据。
另外按照王知州的官方说法，很多胥吏在收监的时候，视监狱法纪于无物，一群狱友大老爷们竟然凑在一起喝酒博戏，玩的还是叫“藏瞎子”,也就是稚童玩的捉迷藏。但是这帮人在玩耍的时候起了争执打闹，导致最后有十几个个犯人胥吏头撞墙上，伤重不治死了。
其余胥吏在出了这个意外之后后，很快就伏法认罪，案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所以这个常州大案，官场腐败性塌方的窝案其实审理的非常快，手续全都合规合法。
“……经清查，最后通报两浙路提点刑狱司，经同意，以各自罪证轻重，重罪如万守银等流放沙门岛，较轻从众附逆者，则是徒两百里，刺配矿山之中服劳役……”知州王安石说完了此次大案的结果。紧接着就由府判方翰韬出来，宣布官员任命。以往州府官吏全被一扫而空，州府里不能总是空架子，只剩下王安石和方翰韬两个人，全靠幕僚来干活，幕僚可以为辅弼，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不是正经州府官员。
故而方翰韬在和王安石一番商讨之后，便由王安石向两浙路转运司和提点刑狱司举荐，征辟一些人来充当州府官员。
举荐和征辟，是大宋官制中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虽然从宋初开始，藩镇的幕职官归由中央人事部门负责除授，这是中央收夺薄镇权力的重要措置之一。但是薄镇自主人事辟举制作为官僚灵活补充机制，并没有完全消失，相反作为制度一部分被承认保留了下来
像担任过两府的宰执，在出外担任知州的时候，不仅可以自辟正在他司供职人员作为属僚，甚至允许他们自辟通判。这集聚在他们周围的幕职官，就构成了他们在地方上实施统治的核心与谋士班子。典型的例子，就是前不久刚从并州通判任上归京的司马光。当时的首相庞籍被贬外放，出任知郓州兼京东西路安抚使，庞籍直接邀请自己的学生司马光来作自己的助手通判郓州，司马光欣然从命，后来庞籍又调任知并州兼河东路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部署，司马光也随从自己的恩相改任并州通判。
当然能直接辟举通判京官，是宰相出外的特权，此时的王安石还是没这个权力。但是他作为第二任知州资序的高官，自辟州府的幕职官选人的权力还是有几个名额的。被辟举的人，也无须再跑到京城吏部报道，而是由吏部下发告身到当地，直接上任即可，讲究一个事急从权
而王安石第一个辟举的官员，就是曾巩代替之前破王安石弹劾的录事参军周刘杰，辟举其为常州权发遣录事参军。所谓权，就是当前资格小于这个职位要求资格的意思，而发遣就表示临时担任，不是正式的。录事参军是选人第六阶掌管州印，乃是州府诸曹官之长，主理州府庶务，纠诸曹稽违，监督州县政务，相当于州府大管家，常州市政府秘书长。
曲规在旁听者方翰韬宣布这项人事任命，眉头都快皱起来了。
他也知道曾巩这个人，听说过他的文名，写文章是很不错的，也是当今翰林学士欧阳修的大弟子，只不过之前一直科举点背，今年才刚中进士，还只是最低的第五甲。
按理来说，第五甲的进士虽然已经是官了，但大宋官多职位少，还得在家蹲两年排队，才能轮到差遣到头上,一出来的差遣也不必说，肯定是选人最低的那一档。第七阶的判司滴尉，要么去县里面当主簿，要么在州里面当司理参军司法参军这些曹官。哪里能鸣一步登天，直接担任第六阶的权发遣录事参军。
可以说王安石这个辟举，直接让曾巩少奋斗了五年，再看看上面胡子还没长齐的通判方翰韬。这让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升上来的曲规心里怎么能鸣爽利。他今年也四十岁了，比曾巩还大一点。想当初自己三十来岁中进士之后，可是兢兢业业从选人第七阶，历官三任，积累满七考之后，政绩非常优秀,才脱离选海，改官成为京官，到了第一任的通判资序。
但是还没完，台上方翰韬继续宣读人事任命，前海州沐阳县主簿沈括，因铁监营造有功，被辟举为常州军事推官，管勾常州粮勾院兼应在司。曲规脸色又难看了许多，沈括从县主簿到常州军事推官，选人七阶直接跳到了选人四阶。
少奋斗了六年。他心中默默数道。然后便是禁军那里，由知州王安石宣布，宣毅军指挥使，左殿班直刘季孙被辟举成为了什么提举道桥撩潜司,专门负责常州的道路桥梁，水利设施修缮之事。
这个任命就有点不伦不类了，刘季孙是禁军的统兵武选官，要说由知州王安石提拔吧，那也没啥问题，毕竟知州全名叫做“知常州军州事”,军是军政，州乃为民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虽说没有实际的统兵权，但是给常州的禁军军官升官命职还是可以的。只是这个职位太过奇怪了，像这些土木力役之事，一向是由本地厢军负责的，现在却叫刘季孙这个禁军军官来管。都不知道是升还是贬了。
众人摸不着头脑，索性也不管了，毕竟那是禁军厢军的事情，跟他们这些州县官也没啥关系。而紧接着，关键的来了。
无锡县令张诜身上又多了一个差遣：叫做兼提举常州五县方田经界司。听到“常州粮勾院与应在司”的时候，众人都还好。所谓粮勾院，其实就是酿料院和勾院的统称。
仓库钱粮出纳，专置粮料院主之。请州支费，并由粮料院勘给。官吏军兵月给，由粮料院出文据到仓库请领,请领文据当时称作“旁”。在粮料院批勘后，封送勾院点检勾勘讫，仓库方得依数照支。粮料元和勾院其实就是常州的财政审计机构。至于应在司，就是管理州军见在及已支或已供输他处、而尚未销帐的钱物总数，负责地方财政账籍的管理。
当然无论是粮勾院，还是应在司，都是统一由通判提举，只不过现在方府判却专门把这项职能划分出去，交由推官沈括来管理。反正就是你方府判里那一锅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划分着玩，其他官僚也就无所谓了。只是曲规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他可比其他官吏敏感多了，为什么方府判要专门划分出来这个职能，是不是接下来这方面要有大动作。随后一听“方田经界司”这个闻所未闻的机构，曲规彻底明白了。方田均税，势在必行了，是来真的了。
紧接着方翰韬又宣布了几项无关紧要的小人事任命，比如任命了自己幕僚蔡确为这方田经界司管勾，又让叫卫朴和李诫的两个平民，成了州学教喻和助教，又举荐一个叫鲁大有的平民铁匠，成为三班奉职，入流的武官。倒是引起铁监那一片轰动，而这个姓鲁的铁匠，也美滋滋的接过方府判手里的告身和官服。但这些曲规已经没心思听了。
在宣布完这些州府人事任命之后，方翰韬便正式宣布常州方田均税改革日程表，通知五县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安排。从九月开始，到嘉祐三年的二月初，州郭县的武进县，以及外郭县的无锡，宜兴两县完成方田均税工作，而九月的秋税，就按照新改革的税制征收。武进县倒是没啥，主要负责范围就是州城，倒是没有多少乡村在管，在方田均税这件事上，就是一个啦啦队而与其同时，江明县和晋陵县要在本年年末，完成税籍的整理，上报给州府，要说清楚自己县里的税收结构,以及田产户等的真实人数。
州府以此为根基，在第二年正月，过完年开始，就着手对晋陵，江阴两县完成方田均税改革，嘉祐三年的夏税，全常州统一按照新税制征收。
“诸位请看，无锡县令张枢言在无锡县横林镇已经完成部分方田均税工作，这是方田均税初步成果方田图册
方翰韬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图册，向众人展示，曲规坐在第一排看的清清楚楚。“丈量田亩，画田形，区段于图册之上，并有田产，重新编订税额于其上。到时候两税便能收的明明白白，以达平均田赋之效。希望晋陵，江阴两县也效仿于此，编造方田图册，纳于州府。诸位对此还有疑问吗?”
“下官有几处疑问。”曲规终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