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直者为争曲者讼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六章直者为争曲者讼

两浙转运使元绛脸色难看的坐在常州州府官厅上,对着底下乌压压跪着的一群人,进行繁杂的复审工作。按照朝廷法度,转运使虽日转输,得兼按察,总览郡国,兼有岁行所部,检察储积,稽考帐籍,凡吏蠹民痪,悉条以上达,及专举刺官吏之事。

一般到地方巡视,在三天左右,不能超过时间,防止夺地方官之权。所以元绛也就准备在常州视察三天。因为两浙路提点刑狱司的职位暂时空缺,眼下元绛只能临时托管,也算是两浙路财政法制监察,眉毛胡子一把抓的中央特派监管角色。

元绛好不容易从广南转运使,岭南那个鬼地方熬出头,到了两浙路担任转运使,当然要把握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在这任上干出成绩。

在加上这两年朝廷倒腾黄河,连带着京城也受了灾,东南的钱粮漕运就更为重要,这也是今年新上任的三司使张方平严厉督导,主抓的重点工作。

九其是最近到了秋天,即将秋收,缴纳秋税,两浙路作为东南江淮六路之一,也是要上供漕粮,职责重大。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干的好的话,就能从两浙转运使接着升到更高一层级。别看大宋这些转运使路,也是分轻重远近的。

最顶级的三个重路是河北、映西、河东。岁满之后就能出任三司副使或者江淮都大发运使,准备往四入头冲刺。

接下来依次从重到轻的排序是成都路,京东西路,淮南路。这是第二个等级。第三个等级就是江南东西,荆湖南北,两浙路了,也就是元绛现在所处的等级。而最低的,就是两广,福建,等其余远小路。元绛也是想进步的。不过他今年这转运使当的算是不错,两浙漕粮历来主要依靠苏州,常州则因为州政不佳,财政空虚,也就是个闲棋冷子。

常州的事情,历来都是让两浙转运司最操心的。而他在接过枢密院甩来的禁军武备的锅之后,果断玩起来田忌赛马,把锅甩给了常州,本来他没指望常州能做多好,只要别影响到苏州和杭州的漕粮之事就行。只是出乎他的意料,常州竟然在新任通判方翰韬的带领下,对铁监进行了改革,多快好省完成了钢铁摊派的任务。除了王介甫和这方神童爱整人,又好生事,上次弹劾州府官吏,基本把州府一扫而空,整的这乡蛾子,让漕司和宪司实在有点烦以外,常州表现还是令他满意。

故而他昨天晚上到在路上的时候心情很愉悦。

这次来常州巡视,督促王介甫和方神童把常州的秋税工作正常做好,平稳落地就行了,不过想想王介甫和方神童也没啥整活空间了,毕竟上次州府里的官吏都大换血了,他们还能去斗谁?

总不能斗完下属再接着斗同僚吧?但凡正常点的官员都不会这样。

但谁知道,怕啥来啥。他一不留神没盯紧,常州果然又给他整出了大活出来。先是来的路上听到的常州准备方田均税的消息,让元绛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接着进了州城,一大串新闻铺面而来,炸的元绛晕头转向:先是州府集议,江阴知县曲规和通判方翰韬叫板,然后就是中秋节州城中闹出的绑架骚乱(这个算比较小的),然后就是惊天大爆炸,摩尼教徒冲击州府,纠结乡野土豪,妄图抢夺军资库!

元绛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人都快吓傻了,第一反应就是,好家伙,常州沦陷了!当场就想调转船头,回杭州钤辖司,调集两浙路所有宣毅军,指挥平叛。

也不怪元绛反应大。

要知道,摩尼教,抢夺军资库,这俩关键词上次一起出现,可就是大名鼎鼎的河北贝州王则之乱,给大宋朝廷上下闹出ptsd了。当时的贝州宣毅军小校王则,召集弥勒教徒,抢夺贝州通判董元亨,抢了钥匙,打开军资库,使叛军势不可挡。

不过幸好州城处王安石来接元绛,详细一说明情况,元绛才知道,原来摩尼教徒冲击州府,只不过到了军资库左近,就被闻讯赶来的宣毅军将校刘季孙率领麾下士卒以及无锡县令张诜带领的弓箭手及时弹压住,才没有最终酿成大祸。

事态已经及时镇压住了,但是这件事太大,必须得上报漕司与宪司,幸好元学士直接就来了,那就地开始处理吧。

元绛就这么稀里糊涂破王安石和方翰韬架来州府,一起处理这起骚乱。

“直娘贼,为什么常州的事情永远都是这么糟糕。”元绛斜眼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王安石,以及下面的方翰韬,心中怒骂道。

出事就意味着风险,而风险,就是对他元绛升官最大的阻碍。本来他今年干的不错,几个任务办的都很妥帖,中枢对他印象十分之好,这任做满,运作一下,下一任他就能去重路当转运使了。升官妥妥的。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谁给他生事,那不是纯纯给他上眼药?现在在常州州府官厅大堂上,元绛和王安石这两位朝臣,常参官联席并座,作为这起常州摩尼教大案的主审官员。而右下一排,则坐着通判方翰韬,宜兴县知县司马旦,这两位常州的京官,穿着官服,正襟危坐。至于曲规,由于江明县离得远,他一时半会还没赶到。

剩下的晋陵县令路议,无锡县令张诜等人,都缩手含肩,老老实实的站在两边,连坐都没资格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毕竟他们只是职事官,选人罢了,老老实实听话办事就行了,这场合没有他们插嘴的空间。路议脸色时黄时白,身上不停地打着冷颤,让周围其他人纳闷不已,还以为路县令是生了病了。而旁边的张诜脸上则始终带着笑,玩味的看着路议。堂下则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人,都是州府这里抓到的犯人和人证。

“……等末将率兵赶到的时候,这些匪首正在族拥在一起,往军资库那里涌过去,好在危急关头,方府判亲自指挥,讲这些贼人一举擒下。”底下刘季孙做好了口供。其实这些也没什么好证实的,现场那么多人都看着呢,确实是这帮人跟着冲撞州府,脚都踏进来了。整个事情过程很清楚,证据链十分完整,并没有什么疑难的地方。元绛听完供述,疲惫的捏了捏眉头,挥了挥手,方翰韬看见示意,便吩咐,让带这些抓获的匪首上来。随即衙役们将犯人刘某,李某以及周某等人带来上来。不过还没等元绛发话开口询问,这些人就一齐喊冤。

“冤枉?尔等刁民有什么好冤枉的?冲撞州府,还妄图逼近军资库?证据确凿,这么多人看着,有什么好说的?”元绛冷哼道。底下这些嫌疑犯没命的叩首,路议疯狂在旁边使眼色,其中刘善人他们脑子转的快,当即领悟,开始辩解,说自己这些人压根没有冲撞州府的意思。于是抬出了那些身陷囹固之人的家属,说他们家里顶梁柱,被方府判关在监狱里,草菅人命,活活打死,百姓心中愤愤不平,于是就聚集在一起抬着棺材向州府伸冕。最后总结下来,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向州府提意见的!路议见他们如此说,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别的不说,只是说这个群体性事件,起因错在方府判乱杀人,我们这些良民酸逼无奈,只好伸冕而来。路议他们也深谙一个道理,那就是当证据对你有利时候,就说证据,如果情理对你有利,那就说情理。眼下也是这个策略。站住这一个论点,主打的就是一个弱势群体叙事,那就先天有合法性。现在两方在更强势的元学土面前,谁弱谁有理。要把这件事的性质由大化小,先从宪法变刑法。“草菅人命?”果不其然,元绛一听说起因是州府监狱里出了人命官司,顿时谨慎了起来,毕竟人命关天。大宋法制一向是慎刑,转运使司和提点刑狱司每年巡视各州,除了查账,主要就是审核案件,九其是死刑案件,必须经过宪司复核,最后上报中枢后,方才能执行。大宋是法制社会,虽然私底下整人的法子有的是,但涉及台面上合法杀人,那还是要讲规矩走流程的。

如果案子断的不好,错杀人命,确实也有百姓在官府抗议诉讼,这也是大宋地方司空见惯的事情。众位破告嫌疑人见元绛口气松动了起来,便纷纷趁热打铁,痛诉方府判为官残暴,害民不浅,我们都是破逼无奈,接着又有苦主家属披麻戴孝,哀嚎了起来。让大堂上热闹了几分。

“狱中横死?”元绛脸色不豫,他才刚到常州,屁股还没捂热乎,就开始贸然接受审案,前因后果刚刚捋顺,细节方面还不知晓,见方翰韬州府先杀了人,不免寒声问道。

“方常区,可有此事?”

如果真有此事,是方翰韬这么惹出来的骚乱,元绛才懒得给他背锅。见眼前这场骚乱其实也没造成什么损害,那自然是以快速平息骚乱为主。

毕竟秋税漕粮的优先级最高,常州漕运重地,最需要一个安定的社会秩序,别出么蛾子。主打的就是一个和稀泥。

如果能牺牲方翰韬来平息民怒,他自然就顺水推舟。路县令见状大喜,不免趾高气扬了起来,看着方翰韬,洋洋得意。方家小子,你太年轻了。我路议二十年刑名,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想跟我斗,你道行还是太浅了,回家吃奶去吧。

看看自己这主意是真的棒,抓住了方府判这个最大的破绽,虽然执行方面出了偏差,但效果还是达到了。毕竟终究是你先杀了人,曲在你,直在我,自己终究立于不败之地。按照《宋刑统》,案子处理不当,那就是展磨罚铜,要是出了人命官司,那一个弹劾是跑不掉,贬官是妥妥的。

看你怎么洗脱这个罪名,这场对决,我获胜了!面对元绛的质疑,还有满堂百姓的控诉,路议的心中的胜利宣言,方翰韬慢悠悠的起身,对着元绛一拱手,茫然的说道。“什么人命官司?谁死在我州府监狱中了?”路议心中肚皮快笑破了,现在装傻充愣,实在太晚了吧。下面也早有家属开始向方朝韬控诉。“就是我家丈夫!被你个狗官杀死在狱中了,满常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还我家娃的爹!”泼妇骂街果然了不得,纵使在大堂之上,仍然战斗力十足,让元绛脸色十分不好看。方朝韬倒是跟真的傻了一样,问那个寡妇道,”你说你家丈夫死了,满城都知道,你是从谁听到这个消息的?"“当然是我们街坊邻居!”“都是谁?你挨个说出来。”

那寡妇一愣,接着指着旁边那些陪同她一起闹事的人,“我们会老周阿翁,还有宜兴县李大善人,刘大善人,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都这么说的,,那还能有假?父老乡亲好心为我们出头,根本没有冲撞州府的意思,还请使君明察。”说着话,又朝着元绛哀嚎叩首。被缠上这一团杂事的元绛狠狠瞪了方翰韬一眼,但方翰韬却笑了起来,”只怕尔等捏造的谣言罟了。”“方府判不要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杀人在先,板上钉钉,怎么会是我们传谣言?”

“本官并没有血口喷人,”方翰韬笑道,一指门口道,“也分明是尔等捏造谣言,不然,你们看看,那些人是活着还是死的?”顺着方翰韬指的方向,众人一看,顿时一片惊呼,底下跪着的披麻戴孝的家属们,更是惊奇万分。“大郎,原来你没死!”之前那个泼妇瞬间变了神色,惊喜道。门口被押来的那群犯人,正是之前风闻破方府判打死在狱中的那些人,如今大变活人,重新出现,仔细看来,这帮人不仅没有死,身上连点伤都没有,就是精神萎靡的不太像样,全然不见往日戾气,乖得跟个孙子似得。路议顿时跟见了鬼一样,脸唰的一下变得煞白。

心念急转,电光火石间,路议想起了曲规在回江阴县前给他的叮嘱,所谓州府死人,基本上就是方府判下的套,引蛇出洞之计,在那钓鱼执法呢,让自己稳住别上当,也别搭理。

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听老曲的劝告,自作主张,还真就愿者上钩了!

全场形势,因这大变活人的戏码瞬间逆转。方翰韬却眼光设巡在旁边路议的脸上,口中向元绛说道,开始趁胜追击。“学士,如今看来,只怕这些人包藏祸心,说是给尔等伸冤是假,冲撞州府才是真!所以才会煽动谣言,骗尔等愚夫蠢妇在州府门口生事,效白衣渡江之故智,瞒天过海,他们好抢夺州府军资库造反!”“更何况这些江阴和晋陵县的刀民,之前口供也查的清楚,都是食菜魔教出身,这些富人土豪,也无不跟魔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见他们已成气候。

而且他们能在当地串联,一齐到州城起事,而当地县衙官府却浑然不知。足见当地官府之中,有官员当了保护伞,收授贿赂。下官建议,如今不仅要处理这些刁民,还要严查官府内部,自查自纠,揪出内应!”“我们没有造反,更没有想抢夺军资库!”有人辩解道。“那你们怎么会进了州府,往军资库的方向走?”方翰韬呵斥道。“我们……我们那是不小心,是误进州府军资库!”“好啊,”方翰韬笑了起来,”你们在州城,都能误入军资库,那你们在京城三衙,是不是还敢误入白虎节堂?”方翰韬一席话,严词厉色,分明招招致命,想要往死里打。底下的这些人瞬间绝望了,如果真要被方府判坐实了冲撞州府,抱夺军资库,造反杀头的大罪,谁也担不起顿时,刘善人和周太师在强烈的求生欲之下,想要抓住任何一个能救命的稻草,转而看向旁边的路议。“救救我们,路县令,您老人家为我们作证啊,我们真没有冲撞州府目的,没有造反!”

一句话,瞬间全场寂静,无数人的目光,朝向路议看去。路议面如土色,如今他实在是没有招数,马上方翰韬就能造反的罪名攀咬到他头上,况且事情太急,他县衙内的那些金子都没藏好呢,物证都是现成的,这下死定了!

悔当初不听曲子墨的金玉良言,如今身陷此厄。路议彻底傻掉了,再无能为也,只有一个声音回荡在心中。救救我,曲大哥!正当州府公堂内议论纷纷,元绛眉头越皱越深,脸上的表情能杀人之际,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万万不可。此事颇为蹊跷,绝不似王则故事,请学士明察,这要一个处理不好,不能还百姓一个公道,可对秋税漕运不利!“曲规从外面急匆匆的跑进公堂,大声说道。直者不能不争,曲者不能不讼—《后汉书列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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