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劝君熟读盐铁论
在方翰韬的提议下,几人从威严肃正的通判厅走到外面,跟着方翰韬的脚步,曲规,蔡确,沈括离开州府衙署所在南衙,走过长桥,来到州府北边的后花园。
州府北园占地面积广阔,历代常州知州和通判很在意享受,将其修成了一个小型的公园,池亭小山,奇石漫布,又有竹林密布,只是曲规没有这些心思欣赏这些。萧瑟秋风吹过,带得竹叶扑簌作响,分外阴沉可怖。州府内的奇石在他眼中,峥嵘诡异,如同鬼影,黑乎乎,沉甸甸的在他心头。亦如这段时间政斗下来,方府判带给他的感受一般。
走在路上,曲规仍旧心有不平,但与在官厅中的满腔愤怒不一样,现在收到余靖的信后,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彻底失败的曲规心中,只有疑惑和不解。“府判到底是怎么看出来淮衣绢内幕的?”曲规仍旧没忘了这个问题。毕竟无论是之前造谣煽动魔教,还是和江南东路勾连串通,在两浙路监司那里逼迫两浙路只能往大里审判魔教案,这些虽然让方府判取得优势,但是无法彻底终结曲规,杀死比赛。
在中枢那里,利用淮衣绢彻底废掉中枢对曲规的信任,让曲规堂堂一个京官,沦落到跟路议这个选人一个下场,彻底没有反抗能力,成为待宰的羔羊。这才是真正的“方之一手”。
走在曲径之上,方翰韬不由得一笑,比出三个手指头,”其实,能看出其中问题也很简单,只需要三个条件就足鸣了。”
“哪三个条件?”“第一,要有算学学堂。虽说算学学堂的那些学员,本身算账水平也就一般,但是查阅账簿,本身就是需要大批量低端重复性工作,需要大量人手,只需要几个幕僚,想要在短时间内查出端倪,理都理不清。需要几个高明的算学人才主持中央调度,指挥着这些有算学素养的人查账。”“这倒是不假,有人才能成事,先前蒋叔礼投到我这里,就是畏惧府判这算学学堂,要是后续方田均税,有这些懂算学的人来打量田亩,他家里想要隐匿田产,不说完全隐匿不了,起码要花费的功夫更多。”
曲规在也跟着一起掰着手指头,自己是输在算学水平没有方府判精深,算学这玩意,全凭硬本事,算不过就是算不过,没啥好说的。只是没想到方府判年纪轻轻,在算学之上造诣过深,能算能教,十分厉害。
这点他输得心服口服。“至于第二点,那自然要得精通戎务,操办过禁军后勤转运,在其中有丰富的经验,通晓宣毅军建置变革,戍务移泊之事,这一点上,我确实不如曲兄。”方翰韬老老实实承认。到底还是初出苏庐,方翰韬没有曲规当年在岭南跟着狄青大军转运的经历,有些事情不亲自实践过,终究还是缺乏对应的经验。
“不过府判这个短板,我看着,应该是那个刘季孙给你补上了吧,之前在州府集议,我看刘季孙就是你和王知州看重的人,”曲规想了一会说道。“后面州城绑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婢女失败,我让许赟去宣毅军里找他的亲兵做人证,应该也是刘季孙带人抢先一步,把人给带走了吧?”
方府判点了点头,毕竟他是领导,领导没必要什么专业知识都得精通,主打的就是一个会用人,只要用人用的好,自然会利用他的专业知识来补齐领导的短板。
就如同刘季孙在宣毅军查淮衣绢之事中,帮他补全一样。
曲规不由得赞叹一声。
”没想到就宣毅军这个烂到流脓,一群酒囊饭袋堆里,还是有这么一个人才,被府判慧眼识珠,挑了出来了。你麾下的蔡持正不消说,伯康公都推举的人,还有后来推举的沈推官都是人才。我之前在江阴县听说,中秋节那段时间,州府的沈推官来视察我这受灾的圩田,应该就是沈推官发现我江阴县私围圩田,府判继而推测出我这里财政富裕,私藏淮衣绢了吧?”
被贬斥后,听方翰韬一番讲解,曲规神智清明,恍然大悟,算是把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全部捋顺了。方府判那里人才济济,又有沈括,蔡确这样的人才,还有刘季孙,张诜这里得力的手下能帮助他补齐短板。
反观自己这边,许赟很有我大宋禁军代表性,就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铁废物,而路议这个晋陵县令,也算是我宋文官的普遍水准,就是一个纯纯贪财眼界短,连躺赢都不会,只会盲目乱动,拖后腿添麻烦的猪队友。
就自家这个破逼阵容,再加上对面方府判也是有手腕的人,稳如老狗,也不送人头。
现在事后诸葛亮一看,确实是能赢就鬼了,在第一波中秋的突袭没成功之后,就已经赢不了了,输给方府判才是正常事。一想到这俩猪队友,曲规气不打一出来,拳掌相击,咬牙切齿,”还是府判你运气好,才能赢得了在下。要是你没搜罗到这些人才至麾下,根本不可能有现在这成果。”方翰韬听着不由得一笑,半是惋惜,半是怜悯的对曲规说道,”曲兄,你如果这么想,那你就压根没明白,你到底输在哪里。”曲规愕然,只听方翰韬缓缓的比出中指说道。
“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咱俩最大的不同和分歧。曲兄,你逆势而为,而我,则站在大势之上,所以我才能团结,搜罗到这么多人。你现在只看见在里面起明显作用的沈存中,蔡持正还有刘季孙他们,却没有看见其他人。有帮我煽动言论的胡完夫,之所以能这么轻易把路议钩上套,就因为有胡完夫他们。路议一举一动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我也能在晋陵县悄无声息的散布谣言,煽动民意。
还有那些无锡县因铁监,南禅寺审案受益,吃到红利的百姓们,要是没有他们信任,很多事情我也不会办的这么顺利,搜罗到一些学员来参与到算学学堂之中。
如果是曲兄你办这个学堂,我相信不会有多少百姓,尤其是那些识字粗通算数的中产之家子弟参与进来。毕竟我已经在无锡县徙木立信,故而无锡县的百姓们对方田均税,算学学堂这些新鲜事物,就算有陌生不知道确切受益,但仍然会下意识跟随我,因为他们根据经验,前两次跟着我一直有肉吃,就下意识信任我,这一次我也会如数兑现承诺,故而我不需要多少成本,就能搜集汇聚到无锡县中的那些人才。”曲规听着,脸色越发难看。
但是方翰韬还没有停,两人一路走着,脚步越来越快,而方翰韬的话语也越来越急促,仿佛是要把胸臆全部倾诉出来,也带着一丝对曲规这个老对手,手下败将炫耀之意在里面。“至于说为什么我能在宣毅军中发掘出刘季孙这个人才,并为我所用。曲兄,你之前也查过我的老底,应该知道无锡县铁监办起之后,宣毅军大部分底层土卒都在我这里做工的事情吧。”
曲规点了点头,这件事他还是注意到的,但是当时并没有留心太多。和王安石有点像,曲规也是下意识瞧不起宣毅军,觉得他们都是些垃圾(这到没错),所以涉及到宣毅军的事,曲规也就随之下意识屏蔽忽略,不怎么重视,只有到万不得已,才开始指望宣毅军许赟来顶事。
不得不说,这也是非常大宋士大夫的思维。毕竟到了他们这一代人,太宗,真宗早期禁军战功赫赫的名场面是一点没见到过。
等他们这代人入仕,入目所见,就是这些将门禁军在陕西疯狂给西夏送人头,送到最后士大夫们投笔从戎,拉着丘八才顶住。要么就是在内地平个民乱都满头大汗闹麻了,确实很难对禁军有个好印象。
“其实就是在宣毅军给我无锡县铁监组队做工之时,我才在其中发现了刘季孙这个人才,不仅知书有条理,而且对账目财计,管理兵卒上面,颇有能耐,所以我才将其招致麾下重用。
曲兄,你也知道,咱们大宋其实不缺人才,子曰,十室之内,必有忠信。西汉高祖开国那些功臣,都是沛县出身,难道沛县就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宝地?
实则非也,人才常有,缺得只是让人才自由发挥历练成长的平台和空间。韩吏部有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但奈何世上槽枥太多,却无这些千里马驰骋的空地,让他们锥处囊中,其末立现,最后只能和弩马混迹在一起,难辨优劣。几百年前韩吏部就已经写明的道理,曲兄怎么反倒不明白了?”方翰韬侃侃而谈道。不过曲规嘴还有点硬,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沈括和蔡确两人,急忙拉着方翰韬向前走,后面的蔡确看见,想要急忙跟上,但曲规却摆摆手,遥对蔡确高声说道。“我和方府判有些话想要私下说,沈推官和持正就不必跟过来了。”
蔡确见状有些犹疑,便转而看向方翰韬,见方府判向他点头示意无妨,蔡确就和沈括在后面慢慢走着,任凭方翰韬和曲规和他们拉开距离,直到双方互相听不到对方声音为止。沈括疑惑的问蔡确,”持正,你说曲子墨和方府判,这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还得避开咱们吗?”跟随方翰韬时间最久,也是最为了解方府判为人的蔡确低声说道,”可能,府判真的有些心里话想和曲子墨说一说了。毕竟,这也是第一个能和方府判交手几回合的人物,不像我那族亲,裴材赋,谢孔目之流。”沈括看着远处争吵的有些激烈的曲规,搁这老远,好像指着自己和蔡确,可能是话题与自己这边有关。心下好奇,不知道他对方府判具体会说些什么。走远之后,曲规对方翰韬不屑一笑,再没有大宋官场上惯有的巧言令色,双方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是格外坦诚直白,不讲拐弯抹角,有话直说。“方府判,刚才你说的那伯乐千里马之言,若是放在刘季孙,甚至你算学学堂的卫朴,铁监的李诫,鲁检踏这些人身上,倒也是格外合适。他们确实是有点能耐,但苦于没有机会,如同我曲规一样,没法出头。但是……曲规指着身后隔着老远的蔡确和沈括。“就蔡持正和沈存中两人,你别看我曲规一生在岭南碌碌无为,好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就连我都能看出,这两人是有大才的。你说的千里马弩马的道理,只适用于中下之才,不适用于他们这种大才身上。无论他们在哪,就算眼下不被你方府判抬举,这两个人日后也必定有大成就,虽然并不如王知州那般天下奇才,但也是块十足真金。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你方府判拾到这两块金子,还好大言不惭说是自己将他们百炼而成?你也是懂铁冶之事的,百炼只能让铁成钢,并不能点石而成金!”但谁知道方府判还是一股睥睨小学生的眼神看着他,甚至眼神里怜悯之意更浓,变成了可怜的样子,被一个小娃娃如此孩视,让都快五十岁,能当方翰韬老爹的曲规又是恼怒,又是不解。良久之后,方府判摇头叹道。“我不是说了吗,你曲规输我最大的地方,就是在大势之上,在观念认知之上。
之前伯康公还曾经跟我说过,你曲规与我类似,无论是从行事之法,权木手腕,还是为人处世,执政风格上,都很相似。伯康公还有点惋惜,说若不是因为小小利益,还有个人权欲作祟,你我之间,本该是朋友,就不会起冲突。当时我对伯康公这番话有点赞同,但是现在经历这么多,想明白之后,却觉得他此言甚谬,你我之间,如冰炭相处,难以同炉,就算没有方田均税,没有常州江阴之争,你我二人也终究一山不容二虎。”“不知方府判有何见教?”曲规鼻子冷哼,满是不信,”现在话说开了,也不讲那些虚礼。我行事确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点我老实承认,我经义不深,对圣人之言难以领悟,自是难信仁义道德,绑架逃税,确实都做过。但是你方翰韬不也一个样?暗杀谢孔目一家,做局构陷南禅寺,甚至眼下,你拖着魔教案不结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非是准备在后续拿着魔教案的鸡毛做令箭,党同伐异与蒋之美类似,反对你方田均税的常州土豪兼并之家
我是一个绑匪不假,但也只想绑架一个婢女,几个丘八,但是你方府判,却想绑架威胁所有常州土豪。设身处地,你若是在江阴,我若是在常州通判,你能做的,和我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屁股坐位不同,而引起争执罢了,都一样的。你还说和我冰炭不同炉,岂不是百步笑五十步?”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说的就是你曲规啊。”方朝韬叹道。
“你说的这些,甚至包括之前我说的前两点,什么算学,什么戎机军务。虽然我不懂军饷转运和军务内幕,不如你曲规一眼就能看出江阴和常州淮衣绢内幕,但我也有自己的木,不懂税薄诀窍,那就培养算学人手,堆算力强行算出来,不懂戎机军务,那就咨询懂行的人,这不都一样将淮衣绢这道题解出答案了吗?这些都只是你我之间木有不同,小道尔,虽然实现的路径不同,但都达到了同样的效果,虽殊途而同归。咱们之间真正的内核不同,在于法,在于势,而不在于木!”
曲规明沉着脸,慢慢思索,”愿闻其详。你我之间,如何法势不同?”
“就在于你对中枢地方财政之间的态度,和我截然不同。这才是你我之间冰炭之异,最根本的来源。也是为何蔡持正,沈存中他们投奔我,而不投奔你的原因。”方翰韬一说起中枢地方财政之间关系这个话题,顿时让曲规脸色一僵,他意识到了什么。税收和财政,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不仅和国家政治体制有联系,包括和国家的经济产业,文化习俗,地理人文等等各个方面,都有着互相影响,成网状般混乱复杂联系,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甚至更极端一点,一个国家的所有政治问题,从大到小,吃喝拉撒,都可以转化为财政问题。
而在眼下继承自五代的大宋,最突出明显的财政问题,就是一个中央和地方之间分配的问题,也就是央地矛盾。
毕竟前面大唐和五代十国的教训历历在目,中央不把重要财源掌握在手上,一旦国内的地方叛乱势力起兵造反,缺乏财源的地方和中央,该怎么摆平呢?
盛唐就是因为这道题没做好,渔阳颦鼓动地来,最后牵连日久,薄镇做大,最后自己也亡于薄镇割据,变成五代十国。
后续的大宋,就面临着这个深刻,最熏要迫切回答的时代问题:“如何走出五代?”而宋代君臣们给出的解题答案,那就是“稍夺其权”,收取地方权力到中央,“制其钱谷”,夺取节度使地方蒲镇的赋税收入,眼制其财权,“收其精兵”,将各地精兵收归中央,收缴军权。
这也造就了史无前例中枢政府,天下无事不管,无钱不收的三司,还有庞大的禁军,以及用漕运为大动脉,吸取全国血液供养出来的东京梦华。
固然,这套策略十分有效,大宋走出了五代,没有变成第六代,也消灭了地方藩镇,将四分五裂的天下大部分重归一统。但是如今大宋已有百年,走出五代一百年后,现在面临的,不是五代的问题,而是大宋自己的时代命题了。一些人可能直觉认为,把税赋财政权力尽可能归集到中央,集中力量办大事,集中的力量越多越好。但这是
很显然,缺乏基本政治学理解,对行政运转没有最最基础常识的小学生浅薄之言。很简单一个道理,兴修维护地方水利,驱逐盗贼维护社会治安,包括举办学校这些维持基本公共秩序和社会公共福利的日常事务,甚至包括收税这件事,肯定不能是中央在管,天下那么大,三百州军,中央哪里管的过来?
这肯定是地方官府在管理,但管理是熏要钱财投入,没钱啥事都干不了,财政收入都集中力量到中央了,那地方官府怎么办?没油的车也压根跑不起来,总不能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吧?还是那句说到烂,让人听腻的老话,朝廷也不过几座衙门几座庙,饭还是要分锅吃的。
财政收入这碗饭,中枢分税拿几成,地方分税拿多少,哪些税种归地方,哪些税种归中央,这里面门道很多,稍微差一点,就是天差地别。
别说复杂的,就说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同样分税,中央拿七成,地方拿三成,是中央全部收到手,再下发给地方三成,还是地方收完,留三成,然后交七成给中央,光是这操作步骤的不同,就天差地别。(具体案例参见唐朝建中年间杨炎的两税法改革和……懂得都懂)
更别说细化到了税赋收哪些?是收田赋这种直接税为主呢?还是收盐税榷茶这种间接税呢?(具体案例参见西汉桑弘羊盐铁会议和……懂得都懂)是以人头为税基呢?(唐前半时期租庸调)还是以资产为税基呢?(唐后半期两税法)是以量入制出为主,有多少,花多少呢?(唐前半时期租庸调)还是量出制入,花多少,收多少呢?(唐后半时期两税法)
这里面的道道可太深了。眼下的大宋,别说这些复杂的,就说一个大趋势的问题,那就是中央财政收的太多,地方基层没钱了。
大宋用强干弱枝的基本国策走出了五代,但矫枉过正,现在导致的新局面,用方翰韬在常州官场听到一句顺口溜来形容很是贴切。“中枢喜气洋洋,州里勉勉强强,县里哭爹骂娘。”
当然,因为六塔河决口,黄河回河(就爱倒腾黄河就爱玩),导致北方大水灾,还有西夏叛乱,现在中央也喜气洋洋不动了,变为勉勉强强。
只能再苦一苦天下最富庶的东南,这下子,东南各州里也不能勉勉强强了,寒气传导到县里,本就哭爹骂娘,这下子自身都难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