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垓下悲歌定龙蛇
州府之内,坐在上首的方翰韬边等着曲规到来,今天他特意派人把他从江阴县叫了过来。在等待的时候,一边不疾不徐,慢慢喝着雪若端上打好的一盏茶,细细品味其中滋味。看着手中的公文两浙路监司的公文,方翰韬只觉得今天清茶分外香。
公文内容非常简单。上面写着,江阴知县曲规,和晋陵县令路议,以涉嫌受贿罪,强奸民女私通官妓罪,包庇姑息养奸、纵容魔教妖民为乱,州城绑架,冲击州府等罪名,将结果上报给中枢,作为这次常州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的最大的收获成果。
当然这里面的罪名主要是方翰韬的手笔大作,常州州府将案情上报至两浙路的转运使司和提点刑狱司,两大监司复审完毕,表示同意。
后面就是上报到中枢,由中枢发下处理意见,正式执行。虽然路议只是一个县令选人,州府王安石和两浙路监司元绛那里就能把他拿下。但曲规毕竟是京官,得中枢政事堂那里出文。但是有之前方翰韬的淮衣绢铺垫,配合江东路后台,算是众人齐心协力要把曲规搞走。
只剩下走个流程,这已经是曲规在常州官场的死亡通知书了。
倒是旁边的蔡确和沈括凑过来看着方府判大手笔的公文,蔡确指着里面那项最显眼的“强奸民女私通官妓罪”问方翰韬道。
“府判,我记得,咱们好像没查到曲子墨有相关罪名吧,为何府判特意捏造一个在其上面,这有何深意?”方翰韬给蔡确和沈括一指公文下面的细节,原来这个私通官妓等风月罪名,都是路议犯的,这倒是有确切证据和口供,至于上面的摘要,则是方翰韬耍了一个文字游戏,把曲规和路议并列在一块,显得曲规也犯了这个罪一般,然后哈哈一笑解释道。“你看,你这么问,就是我目的所在了。这些风化男女阴私罪名,最能吸引人注意力,一见到就在这上面浮想联翩,压根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其余那些关键的东西。等会曲规进来,估计一上来就要在这上面吵,你们信不信?”
这也是方翰韬后世见闻经验。落马了干部,新闻上最吸引人的标题,引起舆论大众热烈反映的,都是什么几百个情人,养了什么顶级歌舞团,光关注裤裆里的这点事了。
至于关键的政策改变,背后派系人事变动,这些真正值得注意,且领导也不想让大众讨论知道的东西,反而被这么遮掩过去了。鱼目混珠之法玩的很熟练。现在在常州也是如此。
因为方翰韬准备对魔教相关事务进行降温,另外曲规在常州百姓心目中官声甚好,要是就这么把他斗倒,难免引起社会舆论不好的反映。索性方翰韬就引入了后世先进经验,专门搞下三路来吸引舆论,让坊间舆论热情发泄在这上面,一来也是搞臭曲规在常州百姓心目中的好形象,进行泼脏水。毕竟在男女之事这种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话题上诬蔑人,效率最高,效果最直观形象,最能搞臭一个人的好名声。
以此瞒天过海,平滑的进行人事过渡。
在对曲规宣判的同时,方翰韬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接受常州全部五县的工作了,考虑后面遗留影响了。属于是一点都没落下,两头都要同步一起推进。蔡确摇了摇头,“不可能吧,男女之事又不是核心关键,曲子墨怎么会在这上面纠缠不清?”“要不打赌?”方翰韬心情很不错,”赌十文钱。”“好好好,”蔡确一口答应,旁边的沈括也凑了进来,他也不太信。等到下午气势汹汹的江明县知县曲规到场,方翰韬也没有多废话,便直接把这封公文给曲规看了。曲规看着手中的公文翻黄,脸色难看,双手颤抖不休,一把将手上的公文掼到地上,声嘶力竭,戟指方朝韬说道。
“这些罪名都是什么意思?我哪里有干过强奸民女,私通官妓的勾当?方翰韬,政斗归政斗,你莫要血口喷人,做这种小人勾当!”也不由得曲规破防,方府判给他安的那些罪名,曲规倒也认了,毕竟中秋绑架案确实是他安排明教的人去干的,但那只是为了政斗罟了。但是这强奸民女,私通官妓这裤裆里面一堆烂事,虽说常州官吏睡官妓,那简直是寻常事。
方翰韬初上任的时候,谢孔目和裴材赋还兼职皮条客,大半夜往方翰韬屋里送官妓,连两浙路转运使元绛也睡。整个常州上下,在王安石和方翰韬来之前,除了司马旦和曲规,他俩私德最好,一向洁身自好,他俩是真没干过这种事。其余人,包括张诜都睡过。毕竟没有守着粮仓饿死的道理。
正是因为曲规对自己私德很是看重,只有看重的东西被泼盆脏水,才会更能让他破防,这下子对方翰韬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再无往日官场同僚之间的体面。
面对曲规的呵斥,方翰韬脸皮比城墙还厚,竟然笑了起来,反而在身后,悄悄向沈括和蔡确伸出手,比划着手指头,虽然没说话,但那意思分外明显。
“你看,我就说吧。”沈括和蔡确面色尴尬,这场打赌他俩输了,两人各自悄悄从兜里掏出十文钱,老老实实的放在方府判手中。曲规怒发冲冠,对着方翰韬说道,”这件事咱们还没完,现在我在江阴县已经开征力胜税,你的无锡铁监石炭加税,你的无锡铁监马上就办不下去了……”
“唉,子墨兄,你现在还惦记这些啊,”方翰韬无奈的摇了摇头。”你有没有考虑,回县衙先把东西都打包好,免得上路的时候舌三落四。”
“你什么意思?”曲规两眼血红,”这只是监司上报中枢的公文,朝廷还没有免我的差遣,你凭什么说我要破调走?就凭你手里那些所谓魔教妖民和老路的口供?中枢那里,欧学士他们还是信任我的,就凭这些,你搞不倒我!”
“差不多得了,子墨兄,没必要再挣扎了,”方翰韬玩味的看着眼前的曲规,如同猫戏弄临死前想要挣扎的老鼠一般。
“你真以为,中枢那里还有人相信你吗?怕你不知道,我给你说一声。关于常州和江阴的宣毅军淮衣绢之事,朝廷指派集贤校理苏子容,汇集三司,枢密院,三衙的官吏一齐调查。你利用账簿漏洞,害得常州重复收税供给你江阴县,然后挪用公款的事情,中枢那里都查清楚了!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挪用军资库钱粮,公使钱账目不清的罪名,你跟在余学士和狄武襄的麾下呆过,想必也清楚当年陕西滕子京,张公寿的公使钱案,还有水洛城事件后,尹河南的军资库挪用回易案,朝廷对几位主官的处罚吧?”
一听到滕宗谅,张亢的公使钱案和尹洙的回易案,曲规顿时不说话了。庆历二年,范仲淹推荐进士张亢出任四方馆使、泾原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兼知渭州。张亢很有能力,又文转武,和西贼大战也履有战功。但不久,张亢就与新任陕西四路都总管兼经略安抚招讨使郑戬意见不和,下属和上司闹矛盾,郑戬当然祭出法宝:查账。
于是在庆历三年的时候,郑戬一封奏疏告发张亢、滕宗谅在陕西任职时曾滥用公使钱。一时间震动朝野,这一事件也演变为庆历初年的政治大案。监察御史梁坚也超机弹劾张亢出库银给牙吏往成都市易以谋私利,滕宗谅着急一下,一把火把账全烧了,也顺便把锅全揽自己头上。次年,张亢即与同僚滕宗谅一度被收于区州监狱。后来由范仲淹拼命营救作保张亢和滕宗谅,张亢才免于牢狱之祸,免去引进使之职,降为本路钤辖。
而滕宗谅因为烧账本,罪过更重,便谪守巴陵郡,营造岳阳楼,也有了后来范仲淹为其写下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后来到庆历八年七月,新任陕西转运使上报朝廷称,经调查,以往张亢“公使钱旧案”纯属冤案,张亢只是借公用钱买物,事未发前,已还纳讫,并无谋私取利之实。张亢这才得到平反。但是昔日进士名将,已经前途尽废。
相比于从行伍丘八出身的狄青,朝廷对这些文官进士转成的武将更为严厉,毕竟狄青那些武人干浑事,可以用他们粗人,啥也不懂来开脱。你们这些进士武将闯祸,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文官出身的种世衡也因为这个栽了个跟头)
虽然滕宗谅,张亢的公使钱案,包括尹洙的回易案,都是他们泾原路和陕西四路总帅郑戬在搞内斗(画风有点眼熟),但是大宋地方严苛的财务纪律,可见一斑。
方翰韬从怀中掏出两封信,递到曲规面前。”子墨兄,你看一下吧。”
曲规狐疑的接过来,看了一眼这两封信的封皮,顿时肃然起敬,再无半点方才的厉色。一封信是欧阳修写给他的,里面满是对曲规领着江阴县,以邻为壑,因为淮衣绢之事,就和方翰韬的常州州府二虎争斗行为表示遗憾和惋惜,并告诉他,他的这个江阴县知县,也做不下去了。
要是他自己体面一些,主动辞去,欧阳修在京中还能帮他运作,不至于因为淮衣绢和绑架勾结魔教之事,直接舌了官。不得不说,欧老师还是老好人,有些事情,能和稀泥,就尽量和稀泥。至于欧阳修给曲规找的退路,则是曲规拿到的第二封信。这是曲规的老上司,也是他的恩主,当年的广南经略使,现在的青州知州余靖写给他的。在信中,余靖对曲规写道,如今广南再度有变,近边部落相侵,边境不稳,朝廷又想启用他为广南西路体量安抚使,再次主政岭南。老上司余靖对曲规发出邀请函,让这位心腹得力下属跟着他再归岭南。而岭南的位置,余靖也给他挑好了,曲规和康州知州黄庶换个位置,黄庶来江阴担任知县,而曲规去那里担任知州。岭南的官,向来没人当,看似曲规从知县到知州是升官了,其实这是被贬了。毕竟江阴虽然是县,但是一县成军,东南重镇,哪里是岭南偏僻下州能哆比拟的。但是这总比直接免官要强,而且面子上也好看一点,虽然是岭南下州,但好歹也是个知州了,可能对于其他大宋官僚来讲,去岭南就是个死,但对于曲规这个有丰富岭南经验的官僚来讲,回岭南就跟回了家一般。只能说欧阳修和余靖,也是为他费了心思的。看到朝廷的公文,曲规还没有死心,但是眼下见到自己老上司余靖的亲笔信,曲规这下子是真见到黄河认命了。
方府判虽然能伪造谢孔目的认罪书,但是没那个本事伪造余靖的亲笔信,作为余靖的老下属,曲规还是能分辨出真假的。
曲规对这些朝廷法纪和规矩也很懂,也是识时务。一听方翰韬查出来他的淮衣绢上的事情,叫破天机见到信后,瘫坐在椅子上,一瞬间,仿佛人老了十多岁。
一阵寂静后,曲规苦笑的问方翰韬道,”江阴军和常州淮衣绢重复之事,早在庆历年间就已经有了,之前江阴军的主管都没有发现有这么一笔税赋。
卷帙浩繁,压根没有正常官僚能哆看破其中玄机,还是我之前在狄武襄和余经略麾下,干过军饷转运,也是在禁军干过,了解禁军内部的情况,方才在整理江阴军账簿时,发现了其中玄机。
只是我疑惑,方府判你一来没有做过军饷转运,二来对军务相关政事没有经验,你是怎么查出来的?”不过还没有等方翰韬回答,曲规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哦,对了,下官差点忘了,方府判是算学大才,搞的那个算学学堂培养人才,聚集了这么一批人,方才能够理清账目吧。”“其实,是,也不是。”看着之前一向战天斗地的曲规这幅落水狗的模样,方翰韬不由得收起脸上的笑容。虽然他为了政斗获胜,使了不少下作手段,但是他从心中,对曲规这个人还是相当尊敬的。如今他也彻底失败,方翰韬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心思。
“走吧,曲兄,咱们出去边走边谈。”方翰韬这次,真诚的说道,”恩怨已了,咱们有些话,就可以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