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者

受害者

在那天秋天，西里尔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他的外祖父，犹太人本杰明·卡茨先生。在他面前，西里尔就像看见陌生人的孩子一样不安起来。毕竟他们的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西里尔父母的葬礼上呢。

他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不肯与自己的外祖父对视。他已经不是那个会害羞地讨好长辈、希望他们爱护自己的孩子了。

卡茨先生穿着黑色的礼服。虽说口袋里揣着香烟盒，但良好的教养绝不会让他在医院里掏出那个东西。他的鼻梁上架着眼镜，但不足以遮挡那跟西里尔印象中一样冷的、难以看透的眼睛。他是个有洁癖的犹太老头儿，总是戴着手套。直到离开，他甚至没有跟自己的外孙握手，更别说抱一下了。

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还是跟这位关系冷淡的外孙讲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说起我的父亲，他卖掉了所有家具和书籍……还有一架博斯纳钢琴，换回薄薄的钞票。为了活下去，他卖掉了很多东西，直至我们的家里已然空无一物。当时，我们一家在一张不起眼的木质餐桌的一条腿底下打了个洞，将那卷来之不易的纸钞藏了进去。果不其然，几天以后，它们就连桌带钱地让浑然不觉的粗心德国佬搬走了。他们虽直到战败也没有发现这些钱，却早早地将这桌子砍烂了拿去生了火……然而金钱到底是身外之物。钱没有了还可以再赚，但我们失去的亲人又怎么能回得来呢？至少，我一向是这样认为的。”

西里尔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看起来满不在乎，其实却把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听到“失去的亲人”时，手指甚至毫无知觉地攥紧了床单。

过了许久，他才有些犹豫地开了口：“外公……不，本杰明·卡茨先生。您的家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父母和四个兄弟姐妹被德国人赶出了法国马赛的社区，塞进了绿皮火车里，结局可想而知。”本杰明诚实地回答道，接着便长长叹了口气。“看啊，一切都变了，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我仿佛被留在过去，仿佛被留在原地。”

“卡茨先生，我愿意相信您，可是我真的有些畏惧了。我畏惧您，畏惧您的谎言。”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亲爱的西里尔？现实比谎言还要残忍得多呢。他们死了，千真万确。就算你想看看证据，现在我也拿不出火化证明一类的东西。”老头儿叹了口气，“毕竟人如果死得毫无意义，那也只是‘熄灭’而已，仿佛一支从未照亮他人的蜡烛……我的好孩子，死是很难被任何人记住的，只有牺牲之类的才会——”

他的说教戛然而止，漫不经心的眼睛忽然让不远处躲着偷看的德米特里吸引了去。他有了些兴致，当着西里尔的面，把手指向了德米特里。

“这位孩子……你认识他吗，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的好西里尔？”

西里尔还没说话，他的上司俄国医生瓦西里就抢先一步出现，把德米特里护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我的孙子。”

这位俄国医生虽说上了年纪，但视力与直觉依旧敏锐如前。他看到了，犹太人的那双猫头鹰似的眼珠流露出一丝不动声色的残忍，还在眼眶里狡猾而贪婪地转了转。但没过多久，他就不管米佳了，继续叹息着，说着马赛口音的法语，以一种十分忧伤的姿态跟外孙继续聊了下去。

“西里尔，即使你不愿亲近我，一厢情愿地否定我，血缘也是不会骗人的。你和你的母亲有着跟阿薇尔如出一辙的绿眼睛，有时会让我想起她……她毕竟是你的外祖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爱的人。”

听到这里，西里尔的嘴唇不自主地颤抖着。他无力地扯动嘴角，像是想要勉强自己对外公露出一个微笑似的……但最终，他只是低下了头，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一样麻木。

“……可惜您只是个大言不惭的骗子，本杰明·卡茨先生。你谁都不爱，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妻子、女儿、外孙都要欺骗的，唯利是图的骗子……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血缘只在你需要它们时才会被你想起。其余时候，它们的价值比不过一张废纸。”

他喃喃自语，语气淡漠，接着就自嘲般凄惨地笑了笑。

“哪怕你早就知道我跟你来到了同一个国家，你也从来没来看过我，反而止不住地骚扰我，比如让你那帮乱七八糟的犹太人亲戚给我寄账单……你甚至至今还在惦记我和我家人的钱。但我之所以会为你支付账单，不是因为我爱你或者想要原谅你，甚至希望你能以一个外公的身份过来爱我，而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了。现在，我感到走投无路。如果你真心爱我，希望你不要再闯进我的生活。”

西里尔哭了，长长了的黑发遮掩住面容，眼泪在那之后不住滚下。他控制不住自己，只好一边把头发拨到一边，一边抽噎着用手腕内侧的袖子擦眼泪。他已经生了很久的病，身心都忍受着可怕的伤痛。长久的疲惫与折磨让这个仅有25岁的年轻人手腕纤细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像是别人稍微用些力气它们就会被折断。更别说手了，一双什么都握不住的手……

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看得出他活不了太久。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短暂。仿佛即使不生那些病，他也还是那么短暂。有什么无法被战胜的东西比伤病更迅速地耗尽了他的生命，甚至他现在忍受的伤病本身也是那些东西导致的。

“你以为我在觊觎你的钱，对吗，西里尔。”本杰明依旧是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讲真，如今我也是个家财万贯的富商。我不缺钱，更没道理在乎你的那点钱。而且我也知道，那根本不算是我合情合法应该得到的东西。我无意让你痛苦。但钱在你手里，你也管理不好，那倒不如给我。”

这话倒是不假。他光是为了销毁有关外孙的那些令人作呕的录像带，就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精力与金钱。但他没有用那种东西向西里尔邀功的兴趣。

“走开啊……走开。如果你是真的想要为我好，就从我的眼前消失吧，不要假借爱的名义再来看我了……”

西里尔不愿理他也不想看他，唯有驱赶外公的话语里染着哭腔。但本杰明只是冷静而温和地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我还会再来看你的。我的外孙，我心爱的小西里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