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翻译不公正的命运
你将翻译不公正的命运
德米特里无法原谅自己，在枪杀瓦伦蒂娜后痛苦不堪。那远不止是因为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家人。而是他心灰意冷地明白，不管那时被困的是谁，比如西里尔，他的本能都会先于情感做出一样的选择。他甚至明白，倘若自己以后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他一定还会这么做。
现在，他即使找到西里尔，找到了他的亲人，又能怎么样呢。
他不知道，他感到迷茫。此时，他竟然无比渴求起叶戈尔对他哭诉、索求的“救赎”……
作为工具，他受到了“磨损”，不再完美无缺。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制造难以挽回的失误。完美执行，或者凄惨毁灭。“大公”的字典里没有“表现不佳”或“状态下滑”。更何况倘若他真的变成那样，谁又能来为枉死的瓦伦蒂娜复仇呢——可他发誓自己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他甚至不敢为她哀悼，因为哀悼一定会在“大公”天衣无缝的技巧上凿出裂痕。如果他没有成功，败给了阿纳托利，不仅瓦伦蒂娜白白死去，他自己也会落到那个男人的手里受尽侮辱、生不如死，以后也再也没办法寻找西里尔。他太承受不起输的代价了。作为教师们精心打磨出的产品，他不能落到“工件”手里供其免费使用，所以不能放松警惕，必须更冷血、更决绝，才有渺茫的可能在与阿纳托利·斯米尔诺夫的对决中赢到最后。至于自己会不会在此之前变得更令人作呕，他不在乎。一个冷酷成熟的职业杀手只需要把“结果”当做唯一，而不是去做那些自己喜欢的事情，甚至成为自己敬重的人。
“雪橇犬”娜斯佳送给他的那本莎士比亚全集几乎被他翻烂了，以前他无论去哪都会把它放在行李箱里。他对莎士比亚是那样撚熟于心，哪怕娜斯佳想拿这个考他并随便报出一个页码，他也能一字不漏地重复上面全部的内容。但那一次，是他第一次遇见莎士比亚也不能处理的情况。
曾有人告诉德米特里，“你要读书，米佳，而不是去开枪……文字可以拯救我们的灵魂，但子弹不行。”虽说他没有忠实遵守了西里尔的这句告诫，可他也从未忘记那个对他说了上面这番话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他仍然打从心底怀念西里尔，感激那个人曾给予自己的一切。
既然他需要调试，也许会需要更多文字。德米特里可以无障碍地阅读俄语、英语与法语书籍，他甚至还懂一些基础的德语，那些语言技能会为他的职业生涯提供帮助的。他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读一些产品说明书以外的东西。一个只有思想在低语的地方，一个绝对无人打扰的地方。
这个代号“大公”的职业杀手给自己放了一个15天的假，办理了一张借书证，每天都会去位于莫斯科的国立图书馆里。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你这个出生在伏尔加河上游古城特维尔的孩子。那使你费解的痛苦、使你困惑的忧郁都并非个例，它们早已被这片土地上的先人用文学解剖。文字或许不能给你一个让你受益终生的答案，却能给你一套卓有成效的工具——把沉重、丰富的词汇与思想交到你的手里，教你更精确地定义现实的悲剧，教你更冷静地翻译不公正的命运。
他静默、专注，把自己的15天献给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普希金这些早已作古的作家。他仅仅走了这么一点点的距离去参拜文学，最终到底能理解多少，那没人知道。
文学让这个年轻的职业杀手逐渐领悟——杀戮可以是庄严、崇高、洁净的。它并不是总意味着血腥、暴力与恐惧，更不仅仅为人类带来“死”，而是可歌可泣的牺牲、殉节、就义，乃至升华……那比生存更加使人心生向往，是通向救赎与幸福的唯一正确方向。——所有生命最终都会奔赴死亡。既然如此，它便是这世界上最清晰、最公正、最严肃的规则，是人类唯一值得敬畏、仰望的至高无上之物。他发誓自己今后要更谨慎、更冷静地躬耕于此，用观看古典悲剧的态度去履行自己那可敬的义务。
那些书，那些全人类文明的精华，让他感觉自己依旧活着……好像他依旧还是他们当中值得被尊重、被接受、没有罪恶的、有权无忧无虑存活下去的一员。那虚幻却使人陶醉的幸福感……他已经许久没有在谁人身上品味到。但自从他读懂了这些伟大的作品，他就可以在任何人身上品味到——只不过，是要靠自己手里的这支枪……
这近似亵渎的误解是如此自圆其说。以至于他将会变得更加固执己见，越发难以说服——这个可笑、可气、可悲、可怜的孩子！俗话说的好，“当一个人手里只有锤子时，看什么都像钉子（“toamanwithahammer,everythinglookslikeanail”）。”可要是他那包容而怜悯的、为他牺牲一切的哥哥西里尔知道了这一切，又会怎么伤心呢（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已经在米佳面前让厄运给碾过去了）！德米特里之所以会这么想，只是因为他长期以来只能与“lamorte（法语：死亡）”打着交道，那是他唯一能靠自己的本事掌控的东西……因此，在读那些书的时候，只有它在他的眼里是具象化的。而所谓复杂而崇高的人性悲剧，在他眼里则抽象且可疑，与谎言甚至陷阱无异。
其实，他是被人宠爱过的，只不过那些人的下场，让他越发觉得所谓的美德、人性，归根结底不过是世俗用来欺骗这些善良的人，让他们抛弃生还的愿望、并心甘情愿受到毁灭的幌子而已……他要记住那些易受欺骗的好人，却绝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合上书本以后，米佳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他认为自己以后应该每年都给自己放15天的假期（甚至更长），然后把时间花在泡图书馆上。
而弗拉基米尔也为“大公”的智性感到满意，因为自己的这个学生没有选择用情色、烟酒甚至毒.品等低劣的抑制剂麻痹自己的精神，而是主动求助于对武器功能性损失最低的文学，就像娜斯佳一样——“大公”是无可置疑的天才学生，哪怕只有15岁，他也几乎不需教师的任何指引与爱抚。这件由“排比”亲手参与锻造的杰作总善于阅读技术手册，监视、诊断自己的缺陷，并自行修复、调试，就像一把因过度使用而磨平了膛线、之后就会自己更换枪管的好枪。
他说：“不管怎么样，一个满腹经纶的杀手，肯定比一个胸无点墨的要可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