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的悖论
圣徒的悖论
即使西里尔本性如同圣人一般包容而善良,却无法像圣人一般在苦难面前保持超然与平静。他性格阴沉,对未来充满消极与绝望,无法自持,常深陷于巨大的恐惧、悲观与罪恶感中。
但还是原谅他吧,可怜的西里尔,谁又能因他患得患失而责备他!这个“哭闹不休的圣人”无法坦然忍受自己受到的欺骗、背叛、剥削,但这不怪他。他太脆弱,到底是人的孩子,不是上帝的孩子。他的善良很真实,但他的痛苦也很真实。如果他死在这里,断然不会在第三天睁开眼睛,更不会在第四十天升入天堂(据说耶稣死后第三天复活,显灵在门徒的面前。第四十天,耶稣升入天堂)。有些人即使离开了,旁人也会感到他无处不在。但西里尔一旦离开,没有奇迹会因此发生,他死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在德米特里失踪的第二天,西里尔有些心神不宁。他倒是很愿意出去寻找德米特里的踪迹。但是……这举步维艰的身体。
米佳为什么不来呢。他忍不住心想着。清晨、晚上,过去他总会准时出现在我的身边。
自己的伤势究竟是由谁导致的,现在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他归心似箭,从未如此担忧起德米特里的安危。
也许他终于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来见我了。不知为何,这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袋里。
他一直等到午餐时候,都没等到德米特里,却等来了外祖父本杰明·卡茨……你看,人生就是这样。你想见的人姗姗来迟,但你不想见的人呢,却总是按时来到。
一听说外公来了,他就不耐烦地垮起了脸。但凭借西里尔·席林的良心,他再怎么厌恶自己的外公,也不会因此怀疑对方会道德败坏到伤害一个跟他素昧平生的无辜小朋友。再说,他也想不出仅有9岁的德米特里身上有什么值得本杰明算计的东西。总而言之,西里尔快要被逼疯了。他只希望外公能开门见山地表达来意,然后爽快地走人……哪怕自己是要因此损失一些钱财都可以!
不料,这老头儿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旁边的瓦西里身上。他没有瞧见德米特里,就淡漠地笑了笑……他原本就怀疑那孩子不是俄国医生的孙子,想来真相跟他猜的也是八九不离十。
“那孩子被人带走了,西里尔。”
本杰明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但没有点燃。在瞥见外孙惊慌失措的表情时,他确信自己猜对了。
“你去公证处立了遗嘱,要把自己的财产全部留给他,还让他假冒了你弟弟米切尔的名字与身份,不是吗?非法获得社安卡可是重罪,更何况你还是个假释期间的杀人未遂犯人。”
“那不关你事!你把他藏到哪去了?”
“我早就说过,我不缺钱。”本杰明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地瞥了一眼外孙那只裹满纱布的左手。虽然雅各布极力美化了事实,但他知道自己的外孙已经彻底当不了外科医生了。事实上,西里尔的伤势糟糕透了,仅是手上的皮肤蹭到纱布都会引起剧痛。
他倒是很愿意安慰这个不幸的外孙,比如给他一个拥抱,或者亲吻一下手背和脸颊。遗憾的是,这个犹太老头是有严重洁癖的。一旦想起西里尔曾经在美国佬手里受到过怎样恶心的侮辱,本杰明就不愿跟他产生任何肢体接触,哪怕是最微小的……毕竟你想想他用嘴唇贴过什么,他用手摸过什么?雅各布那话说的倒是一点也没错。哪怕这曾经是茶杯,但一旦被人当做尿盆使用过了,哪怕洗得再干净,谁又能把它继续当成茶杯喝茶呢?
他略带着轻蔑地看了看自己的外孙:“你主动加入美国人的军队,动机就是全然纯良的吗?还不是把这当成合法拿到国籍的手段?”
“混蛋,你知道什么,我才不稀罕这个破身份!……我不就是因为你,才来到这个鬼地方吗?!难道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在我小的时候花言巧语描述美国的吗?……以前,哪怕你抛弃了我和我的家人,我也从来都不相信你对我们是一点爱都没有的——但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一切都是因为你啊,本杰明·卡茨。看看你这个总把“正确”当做借口的男人做了多少恶!
本杰明只是稳重地摇了摇头:“不过没关系,我不会让你生活拮据,至少能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毕竟你也是我名正言顺的外孙。”
“那你要让那个孩子怎么办?他才那么小……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既不关心你是怎么想的,也不关心那个小家伙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话,西里尔错愕地睁大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外公,试图从那双老猫头鹰似的精明眼睛里看到些许犹疑与伪装……哪怕是一点也好啊!可惜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外公不仅没有丝毫心虚与悔恨,好像还沉浸在阴谋得逞的喜悦中。他没想到,自己的外公,居然丧心病狂到为了从外孙手里扣出一些钱,就要把一个无辜的孩子献祭给魔鬼——可这个残忍、伪善的本杰明·卡茨,连自己出生入死的妻子都可以背叛,更别提跟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陌生儿童了!这场对话结束,没准西里尔剩下的寿命又要缩水十个月……如果他真的疯了,或者死了,他的外公本杰明·卡茨,至少要为此承担十分之一的责任吧。
不知过了多久,西里尔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出奇的镇定。但有时候,没有一丝涟漪的海水反倒显得可怕。因为你不知道底下到底潜伏着什么。
你压根不知道我有多爱他,外公。你甚至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爱他。
“你听好了,外公。”这是他成年以来第一次如此平静地把本杰明叫做“外公”。
“如果我不是病得快要死了,没法追上你、抓住你,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杀了你,就在这里,用自己摸得到的一切武器,就像屠户宰一只牲口一样宰了你——你跟你那虚伪的教养都见鬼去吧!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就应该把你绞死在印钞机里!”
“你看你多不冷静,西里尔。现在,你既不优雅,也不得体。”本杰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并无意识地吸了一口那支根本没有点着的烟。他简直要为这个缺乏教养的外孙为耻了,这莫非就是席林家族的“良好”家教吗?
“我现在非常冷静。哪怕你觉得被我侮辱,我也绝不会后悔说出这样的话——你听好,我说要杀了你,就是真的想杀了你!你不是我的家人,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外公!”西里尔的声调又提高了几个度。
“你把米佳藏到哪去了?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带我找到他——带我去找他,你这个无药可救的自私鬼、铁公鸡、守财奴……畜生、混蛋!即使是野兽,也不会在自己不饿的时候戕害弱小的猎物,但是你……还不如一头野兽!”
西里尔一只手死死捂住腹部,另一只绝望地抓住了自己头发。他的表情很是痛苦,眼睛紧紧闭着,眉毛悲愤地皱在一起。他太气愤了,被腹部牵涉痛所折磨,就一声不吭地弯下腰去了。他陷入了沉默,不知是在思考还是疼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瓦西里劝他躺下休息时,他就眼泪汪汪地瞪着俄国人,仿佛对方是个净知道处罚好人的希律(根据基督教传说,希律是个暴君,处死了耶稣)似的。
“先生,难道您也觉得我不清醒吗?”
那语气里余怒未消,但已经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些哭腔。“希律”听罢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是不服气,想打我几巴掌撒撒气,也行。”
“不!”
“那么,你想给这位与葛朗台相比也毫不逊色的老先生来上几个耳光吗,西里尔?”
“先生,您的心意我领了。但您要是打了本杰明·卡茨,他一定会记恨您。所以,不!……”
听了这话,俄国人竟毫不犹豫地给了本杰明一个清脆的耳光,就像用拍子拍死了一只围着自己转的烦人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