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之人
不祥之人
liberté,quedecrimesonmetentonnom(法语:自由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雅各布就那样登堂入室地带走了德米特里,如入无人之境。他把那孩子带去了镇上的一家旅馆。他是特意选在这儿的,因为他需要西里尔追上来——不,倒不如说他正期待着西里尔能够追上来。
前台接待是个老头。当他懒洋洋地翻起眼皮,底下是一双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枯槁、纤瘦的手指上没有多少血肉,只生着一些皱巴巴的、松垮垮的皮肤,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落似的,就像十根细麻绳上包着树皮。这愚钝的老东西从不过问自己的租客,天知道他是怎么在这处杂乱无章的小镇活到这把年纪的……莫不是靠了守口如瓶的美德?于是米佳只好眼睁睁地看他打着哈欠,慢吞吞地登记了入住信息,接着把钥匙递给了雅各布。
一个高大的男人在他面前像捉小鸡似地抓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可他为什么这么沉默呢,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过问呢——好像一切都不重要,孩子不重要,住客不重要……甚至连未来也不重要!
一想起今后还有人得受到这谦卑的老公羊的侮辱,被侮辱的德米特里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恨不得有个持枪的歹徒能闯进这里,用枪里的子弹,把包括雅各布、前台接待、住客,还有德米特里在内的所有人全部送下地狱……
“你杀过人吗,孩子?”雅各布·莫纳斯特拉这样问德米特里。
俄罗斯人常以会说法语为傲。然而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他甚至没有成长到足以认识到会说法语是多么“上流”,就已经糊里糊涂地被推上了这个“上流”的舞台。
他冷冷地打量着周遭唯一的观众,仿佛在观察一群哄抢垃圾和尸体的绿苍蝇。
雅各布颇为亲昵地揉了揉俄国男孩柔软的头发:“您冒名顶替了西里尔死去的弟弟,不是吗,亲爱的?”
你不过是个别人的影子,一个本不该存在于此的替代品,消费了他人的美德和死亡。见他沉默不语,雅各布便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了。
“我知道,在你和西里尔眼里,我只是一个战功赫赫但色令智昏的公畜生。但只要你真的杀过人,你会理解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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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参加过两伊战争,被一块飞来的弹片削断了左腿——好在,它后来又被人接了回去,然而却永远看上去都是短了一截的了。我曾用一只手抓着一把伊朗人砍来的尖刀,另一只手冲他开了枪,掌心因此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那时我只有18岁……也可能是19岁。我的战友几乎被杀光了,但敌人也是。我踩着无数同伴的尸首枪杀了方圆几公里内的最后一个伊朗士兵,于是便到此为止了。
我从傍晚一直等到黎明,看着遥远的星空,在那难以言喻的孤独和茫然里,一边走着,一边将他们的饼干、肉罐头、燕麦棒和巧克力扫荡一空,还尽情地用死人水壶里的清水泡咖啡——美国士兵或者伊朗士兵的,随意取用,好像在享用自助餐。那天我拿走了友人母亲寄来的苹果酱……他有时候会拿这玩意去泡阿拉伯人里的美妞。自开战以来,我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悲伤也从未像那天一样快活过。那感觉大概就是所谓的“自由(liberté)”吧?
我无法缓解内心的烦闷,除了报复性地斩杀更多的敌人……直到战争结束,我已经没有敌人可以杀了。我的同伴们盯上了身边的同伴。凌虐同伴带给他们前所未有的快感——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军队会不会战斗力下降,战争能不能赢,真是的,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希望战争永远不要结束。我的朋友真是一群道德败坏的人啊,你说是不是?
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有一条意大利进口的黑胡桃木弧形书桌,有着黄古铜和蓝宝石的天然石台面。我在那里读一些正直的书,试图寻找内心的安宁,可是没什么用。
你恐怕并没有见识过那些高层的军官是多么荒淫无度。他们可以一天换七八个女人,梅毒和艾滋病都不能将他们寻欢作乐的力气剥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的确是从骸骨里一路杀上来的。为了一个伤痕累累的战斗英雄,律法特许牺牲一个懵懂无知的外籍二等兵,这样的规则无可厚非。你会理解我的,孩子,我得顾家,做个温柔可亲的好男人,因此这些话我从未向我的母亲、爱妻和独生女诉说。她们是一帮好心又愚蠢的娘们。这些话,只会惹得她们尖叫、摇头……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用尊重的眼光看着我。当然,那不是性别歧视。我同样不会向父亲、兄弟和从未出现过的儿子诉说。
是啊,我杀了如此多的人,甚至至今仍在背叛我的妻女……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也会怀念那些一去不返的美好的日子,那是在我离开自己的国家前去参军之前的。那时的我多么无知、多么单纯,虽说不及现在自由快乐,却没有丝毫痛苦!但是,我绝不会停手。哪怕我以向他人施虐为乐,我也不会停止。因为我相信人类生而本恶,必须靠堆砌同等的来自他人的绝望来弥补自己内心的空缺。
你看,人就是这样。如果某天地球上的人类全都死了,那多半不是死于外因,而是死于内部的争斗。那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我宁愿成为主动加入争斗的败类赢得胜利,也不要做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然后被谁糊里糊涂地杀死。
哪怕我已经要了西里尔很多次,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占有过他,是他占有了我……哦!虽说他对此毫无知觉,也从来不知道如何才能正确品尝胜利的滋味。但事实上,不管你信不信,我在与他的战争中,才是真正输得一败涂地呢!
他本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我身边,享受我的友爱与保护——可他不要!你瞧,他呜咽。我明明是在教他行使自由,他却痛苦得好像我在强迫他做什么有违人伦的坏事一样——这个天真的小东西。看看他的下场,抗拒胜利的下场,就是将甜酒酿成了苦果。于是西里尔注定得像一条被打断了腿的狗一样毫无尊严地跛行在地上。然而这一切还远没结束呢——他原先有多漂亮、多善良,现在就有多狼狈、多阴沉,谁让他不肯赞同我呢?
我要彻底说服他,直到他真心实意地检讨自己的过错,同意我的观点比他的要正确得多。我要他温顺地待在我的身边,尊重、恭敬、服从我。
嗯,在我看来,你会比你那个可悲的哥哥清醒得多,这就是所谓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所以,你是唯一有权听到真相的那个人。你能理解吗,你这被哥哥娇生惯养的小猫儿……?说话。别告诉我你正幻想着成为跟他一样不知好歹的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