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
阴雨天
这几年,算是李严寻生命中最幸福的几年。他每一次放假,不会再一个人住在那个窄小昏暗的房间里,而是到他爷爷奶奶家住。这里像是他短暂的乌托邦一样。
原本,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悄然迈进,李严寻似乎终于触碰到了幸福的边缘,那些曾经缺失的温暖,仿佛都在渐渐向他靠近。然而,命运却如此残酷,就在这一年,这个他以为会是自己人生转折的一年,厄运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爷爷被查出患了重病,而且是晚期肺癌。其实,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爷爷都被病痛折磨得难以入眠。可他总是默默忍着,总觉得这不过是些小毛病,挺一挺就过去了。他不愿意给孩子们添麻烦,甚至对李严寻的爸爸都只字未提。直到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病倒在床上,家人们才惊觉他的病情已经如此严重。
李严寻守在爷爷的病床前,看着身上插满管子的爷爷,眼泪早已在眼眶里打转。爷爷的头发早已花白,做化疗后更是被剃得精光。曾经那个精神矍铄、总是慈爱笑着的爷爷,如今变得如此憔悴虚弱。这一刻,李严寻只觉得满心的痛苦与无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李严寻这几天都没去上学,就守在爷爷病床前。爷爷都病成这样了,还握着他的手,让他别在这儿陪着,说自己身体好着呢。李严寻听着这些话,心里又酸又涩,这时候爷爷还在强撑,他怎么能离开呢?
爷爷颤抖着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李严寻,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许,断断续续地说:“乖孩子,别老在这儿陪着爷爷,快去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啊!”
这些年,老爷子终究是不清楚李严寻具体都经历了什么。可他望着眼前的孩子,那眼底的落寞与疲惫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老爷子心里明白,李严寻这些年,定是在苦海里挣扎,过得并不幸福。
犹记得那次,李严寻脱下上衣,后背那道狰狞而鲜明的疤痕如同一道丑陋的烙印,狠狠刺痛了老爷子的眼。他不用问便知,这定是李建东的“杰作”。李建东打人向来不知轻重,在他的暴虐下,李严寻不知承受了多少本不该有的伤痛。
老爷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愈发消瘦下去,生命的活力仿佛正从他身上一点点流逝。可李严寻却始终不愿相信,爷爷会离他而去。在他心里,爷爷就像一棵参天大树,是他生命里的依靠,怎么会轻易倒下呢?
此刻正值夏天,阳光炽热,处处洋溢着生机与希望。李严寻总忍不住幻想,爷爷能好起来。到那时,他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在庭院里摇着蒲扇,一边乘凉一边吃着清甜的西瓜,那该多好啊。
李严寻其实也不确定祈福到底有没有用,但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不想放弃。所以,头天他就拉着陈依洛坐车赶去了神山。在他心里,每早一分钟祈福,爷爷就多一分好起来的可能。
到了神山,李严寻和陈依洛并肩跪在神像前,他们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双眼,满心期盼着上天能听到他们的祈祷,保佑老爷子平安无事。
祈福结束后,他们又匆匆赶回。李严寻只想快点把这份带着爱意的祝福,送到爷爷身边,仿佛这样,爷爷就能立刻好起来。
爷爷颤抖的手紧紧捏着那枚福纸,那是李严寻满心期盼为他求来的希望。他枯槁的脸上,勉强扯出一抹无力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对孙儿的感激与不舍。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李严寻,一边用手轻轻摩挲着孙儿的手,一边喃喃着:“谢谢你呀,孩子,你真好。”话未说完,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紧接着,又带着无尽的自责,重复着:“对不起啊孩子,爷爷欠你太多了,爷爷真的对不起你啊。”
李严寻的眼眶瞬间红了,他赶忙凑近爷爷,声音急切又坚定:“爷爷,你对我特别好,我特别特别爱您!您一定要好好活着,您从来就没有对不起我。”
这天,爷爷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知道自己的生命已所剩无几,便一股脑儿地把那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因为说得太急太快,他的嗓子干得厉害,忍不住剧烈地咳了几声。
陈依洛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已,赶忙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递到老爷子面前。老爷子缓缓接过水杯,喝了几口后,目光转向眼前的女孩,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一定要照顾好李严寻啊,他这孩子心地善良,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陈依洛凝视着面前的老爷子,只觉不过数月,曾经熟悉的面容已变得如此陌生。时光仿佛在这短暂的日子里,施下了残酷的魔法,将那些曾经的温暖与生机,一点点抽离。曾经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如今身形消瘦,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与病痛的折磨,每一道皱纹都似在诉说着命运的无情。
李严寻的奶奶邓萍这几天一直以泪洗面,哭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又红又肿。整个人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这天,她终究还是没能出现在医院里。或许是悲伤过度,她也昏迷不醒,只能躺在病床上,和病床上的爷爷一样,承受着病痛和心碎的折磨。
李晓丽连夜从国外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一回到家就直奔医院。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和李严寻始终守在病房里,一步都舍不得离开。
可李建东呢,来医院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仿佛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父亲。
这天,终究还是没能等来奇迹。老爷子的生命体征一点点消失,监护仪上的那条线,缓缓变直。
彼时,李晓丽正低着头专心地削着苹果,想要给父亲递上一块。就在那一瞬间,手中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悲伤过度,她的手一滑,锋利的刀刃瞬间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缓缓涌出。
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脑袋里一片空白。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不愿相信父亲就这样离她而去。
直到医生匆匆赶来,神情凝重地宣布:“老爷子已经断气了。”那一刻,李晓丽依旧呆立在原地,仿佛被时间定格。那些曾经与父亲共度的温暖时光,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可她还是无法相信,这个深爱着她的父亲,真的永远离开了。
直到老爷子咽气的这天,李建东才姗姗来迟。他出现在病房,可不是因为心疼老爷子,满心满眼都是那点家产。在他心里,或许觉得只要争到了财产,就能彻底摆脱老爷子的掌控。
其实,老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早就写好了遗书,而且是两封。其中一封是给李晓丽的。在那封信里,老爷子满是愧疚,一字一句都诉说着对女儿的歉意。
“我知道,我欠李严寻的太多太多了,他爸爸也一样亏欠他。”老爷子在遗书里这样写道,言语间满是自责。
其实,李晓丽对家产根本就不在乎,她真正渴望的,只是父亲能回到她身边,一家人能像从前一样。此刻,她手捧着遗书,早已泣不成声,哭喊着:“爸爸,这些我都不要了!我以后再也不说您小气,再也不抱怨您总是向着哥哥了。我现在只想要您回来,您快回来啊!”
老爷子写给李严寻的那封遗书,终究没能顺利交到李严寻手上,而是落入了李建东手里。
李建东展开那封信,只见上面写道:“孙子,爷爷把三分之二的财产都留给了你。希望你别怨爷爷,爷爷实在是愧疚万分。爷爷打心底里疼爱你,要是时间还来得及,爷爷多想再好好照顾你啊。”字里行间,满是老爷子对孙子的愧疚与疼爱。
李建东死死攥着这封信,越看越觉得刺眼,末了,他狠狠将其揉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不甘和愤怒一并碾碎。
他满心的困惑与怨怼,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老爷子宁愿把遗产留给孙子,都不愿意多眷顾自己几分。可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审视过自己,自私自利的他,总觉得所有的错都在别人身上,似乎这世间的不公,都是他人一手造成,而自己永远是那个无辜的受害者。
他瞒着李严寻,私自侵吞了老爷子三分之二的家产。那封信,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他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李严寻始终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爷爷在临终前,还为他留下了这样一份饱含深情的礼物。
而李严寻呢,在失去爷爷的痛苦中越陷越深,满心满眼都是自责。他觉得是自己不够争气,没能让爷爷享受到更多的天伦之乐,是自己的过错,才让这份孝心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其实,老爷子哪里亏欠李严寻半分,李严寻对爷爷只有无尽的感激。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上,真正打从心底里爱他的人并不多,而爷爷,绝对是其中最真心实意的那一个,没有任何利益掺杂,纯粹得如同清澈的湖水。
老爷子真的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李严寻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眼神空洞而哀伤,直勾勾地望着那具被缓缓擡起、即将送进火化场的尸体。
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沉重得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只有那具被擡着的尸体,和一步步靠近的火化炉,像是梦魇一般,无情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在众人的注视下,尸体被一点点送进了火化炉,炉门缓缓合上的瞬间,李严寻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重重地砸了一下,碎成了无数片。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关上的门,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爷爷的音容笑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火化结束,工作人员捧着一个小小的罐子走了出来。李严寻望着那个罐子,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曾经高大健壮、充满活力的爷爷,那么大一个人,如今却被浓缩在这小小的罐子里,变成了这一捧冰冷的灰烬。
李严寻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罐子,紧紧地抱在怀里。那罐子的温度,透着丝丝寒意,直直地侵入他的心底。他抱着罐子,像是抱着这世上最珍贵却又最脆弱的宝贝,不知所措。此刻,他的世界仿佛崩塌了,满心满脑都是与爷爷相处的点点滴滴,而现在,却只能抱着这罐骨灰,去缅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温暖时光。
爷爷被埋进土里后,李严寻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坟前,像是扎根在那儿一般,一动不动。他带来了好多好多的花,红的、黄的、白的,娇艳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却丝毫无法驱散此刻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
他不知道爷爷究竟喜欢什么花,于是便挑了各种各样的,只想让爷爷在另一个世界能看到喜欢的花儿。就这样,他双膝重重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承受着失去爷爷的巨大悲痛,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只有他,一直坚守在那里。
两天两夜,他不吃不喝,像是与周围的世界隔绝了。中途,天空飘起了雨,细密的雨丝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衫,可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下意识地撑起伞,轻轻地举在爷爷的墓前,仿佛这样就能为爷爷遮去这世间的风雨。然而,这把伞,又怎么能阻挡住他内心深处那如洪水般汹涌的悲伤呢?
在这漫长的两天两夜里,李严寻的眼眶虽然一直泛红,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无情,为什么在如此悲痛的时刻,泪水却不肯夺眶而出。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像是天空也在为爷爷的离去而哀号,替李严寻流尽了这满心的悲痛。原来,当人真正伤心到了极点,内心的痛苦早已超越了眼泪所能承载的范围,悲伤到极致,竟流不出一滴泪。
李严寻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机械地走进浴室,打开花洒,任由冰冷的水肆意地冲刷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痛苦。
洗完澡后,他随手扯过一张浴巾,胡乱地裹在身上。水珠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停地滑落,和他脸上那难以言说的哀伤交织在一起。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