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梦蝶 - 钟鼎山林都是梦 - 蓝鲸不流泪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十梦蝶

十梦蝶

叶迁的一句话直接戳破了许箐的伪装,他无言以对,只沉默地立在原地。

叶迁继续说:“寻常学生开蒙识字,《千字文》《敏蒙记》《仓颉篇》《急就篇》等恨不得一一读过,可你只将《千字文》反复默诵抄录。待开始入门经义,语孟孝之外,还有《汉》《史》等通俗易读的,更有老庄墨韩等圣贤之作,虽非儒学,但亦可读来明理,你可看过?”

“学生不曾——”

“撒谎。”叶迁直接戳破道,“藏珠于渊出自《庄子》,你若没读过,如何能有符合庄子的无为思想?你不仅读过,更是读明白了,但你从来都不提。在我面前,科举之内的书你一本不落,科举之外的书你一本不看。你看似最为乖巧,实则天生反骨。你只是想做我眼中听话懂事的学生,将我糊弄过去,然后关起房门做你自己的盘算。可惜啊,我没有老眼昏花,你也不是心拙口夯的。”

一个看过人间冷暖的成年人,永远也装不成懵懂无知的幼童,即便投生到这躯壳之中,他的灵魂也始终是个成年人。他心中清楚,许箐与许清不可能一致,装不成,也学不像。静默片刻,许箐坦诚道:“先生说得是,学生确实无意于科举仕途。”

叶迁倒是没有斥责他不思进取,只问道:“不入仕为官,如何施展心中抱负?”

“入朝做官也不一定能施展抱负。若逢明君圣朝,世事通达,纵使居于乡野亦无憾;若上位昏聩,亲佞选奸,便是官拜宰相也无法得偿所愿。先生学贯古今,定然比学生更明白孔子那句‘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学生并非狂妄至敢与圣人比肩,更非妄论朝廷功过,学生只是在想,如孔子那般至贤至圣之人,尚且不全然以入仕为抱负,学生既无先贤之志,又无济世之才,便是侥幸读书考中,又能有何作为?学生如今所思所想无非一蔬一饭的凡尘俗事而已。”许箐觉得这番道理大概说不动叶迁,便转而开始卖惨,“先生虽在守制,想来也知道先父是骤然过身的,学生也意外受伤。经此一遭,学生心中有惶恐,于死生之间亦有所悟。学生自是不敢埋怨先父,但若先父能够多多保养自身,不为着那所谓抱负奔波劳苦,我们兄弟如今又何至于此?此番自私的想法实非君子所为,更有悖大义,但却是学生为人子的真实感触。先父过身,于外人而言,叹一句英年早逝便算作罢,可于我们兄弟而言,是此生再无父亲庇护,是必须早早懂事独立,担起一家之责。切肤之痛,只有亲历之人才懂。何况史书万卷,留名者几何?学生无甚大抱负,只想守住自己身边人与事。学生愚钝,做不得圣人,此生唯愿修身齐家而已。”

叶迁又问:“若你兄长皆入仕为官,家中势必案牍累累,往来金紫,你又该如何?”

“既是他们所愿,我定倾力相助。”

“不念丝竹清音?”

“心远地自偏。”

沉默良久,叶迁轻叹一声,说道:“你年纪虽小,却是你兄弟中最为通透之人。如今你做这般想法,我也不多加干涉,人各有志,自是强求不得。只是为防着日后有悔,你须得听我一句,行韵策论之法必须要学,趁着现在打好基础,即便日后你改了主意,想考也是能考上的。”

许箐擡起手,恭敬行礼:“学生明白了。”

学与不学另说,面子上的事情总要做的。

今日这番对话让许箐心中有些憋闷,不知不觉间便走进了家中的小祠堂,他望着那与自己前世父母姓名相同的牌位,默然无声。恍惚间,他有些疑惑,自己究竟是在怀念许清的父母,还是在替许箐怀念父母。跪坐在祠堂之内,他此时竟开始思考起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没有人给他答案,金手指只是个搜索引擎,不会回答问题。

窗外的风吹动了许箐搁在地上的书册,也将他从沉思之中拽了回来。他侧头看去,春风将书页停在庄周梦蝶那一页——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风……蝴蝶……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许箐呆愣半晌,再回过神来,眼前已迷蒙一片。他深呼吸几番,依旧无法止住眼泪,最后直接跪伏在蒲团之上,低声呜咽起来。

自穿过来后他一直在冷眼旁观,抱持着一种“照顾好这个时代的许箐”的想法,他替兄长的身体担心,帮着管理内宅事务,一切都只是因为“如果家里兄长再出事,被自己占了身体的许箐也过不好”。虽然很微妙,但此刻之前的他从没有觉得自己就是许箐。

可是庄周梦蝶啊,梦中的蝴蝶在“栩栩然”时,就只知道作为蝴蝶的快乐,如果它永远不醒,它就永远是一只振翅的蝴蝶。自从被投放到这个时代之后,许清就已经变成了许箐,即便他带着过往的记忆,他也只是一只梦中的蝴蝶。这梦一日不醒,他就一日是许箐。他到此刻才意识到,梦或不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梦中如何做梦——他是许清还是许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如何过活。无论是哪一个躯体哪一个灵魂,他都不是这个时代的旁观者,而是这个时代的参与者。他要活下去,不是为了别人,不是照顾许箐,而是因为他就是许箐。

从许清到许箐,终于,他接受了,也认命了。

此时,得到守衷消息的许箬匆忙赶来祠堂,将幼弟拢入怀中,自己也跟着红了眼眶,哽咽道:“可算见到你哭了。你自醒来就没哭过,那般冷静镇定,教人看着心疼。”

许箐已渐安静下来,只是因为身体尚小,体力有些跟不上,哭过之后手脚发软。

“我没事。”许箐低声道。

“你又不是孤身一人,何必强撑?”

“我真的没事。”许箐缓了缓,说道,“三哥,我们回去吧。”

许箐被半扶半抱地送回了自己房中,他此时心中已然清明,只是身上疲累。好在三哥向来疼他,并没有过多询问,只让守衷和润娘伺候着他上床歇息。

看着许箐喝过一盏安神汤,沉沉睡去,许箬才松了口气,将守衷唤到屋外院子里询问。

然而守衷既没跟着听叶迁如何考教许箐,也不能进祠堂,所以也是一问三不知,许箬也知道问不出什么,又放心不下许箐,便干脆让厮儿去向叶迁告了假,回到房间里陪着许箐。也正因此,许箐醒来时便看见了陪在床边的三哥。大抵是哭得太过厉害,此时他嗓子有些沙哑,只低低唤了声“三哥”。

许箬捏了捏他的鼻尖儿,道:“哭成这个样子,莫不是被先生训斥了?”

“没有。我今日对答工整,先生还夸我了呢。”

“那你这是为何?”

“不为何,三哥别问了。”

“随你罢。”许箬并没有纠结于此,他取来温水递给许箐,道,“方才英娘来过,说是有事情,还只能你来决定,不知是要做什么,我看如今这家里倒是你当家了。”

“因为家中我最清闲啊。”许箐坐起身来,“三哥不如陪我一同见见她?”

“也好。”许箬应了下来。

许箐收拾利落,与许箬一同在前厅落座。少顷,润娘引着英娘进了来。因家中仆人的籍契都在自己手中,许箐已知道了诸人的姓名和情况。

这位英娘是幼妹许筠的乳母,姓李,原是伺候祖母的小丫鬟,自小被卖进家中,由祖母起了名,叫红英,后到了岁数被放了良,因父母双亡,她便听从族长之命嫁给了自家远房表哥。可惜遇人不淑,那男人对她动辄打骂,就连怀孕时都未曾停歇,待女儿出生后更是变本加厉,最后竟在醉酒后趁夜将孩子溺死在井中。她终于不肯再忍,将那男人告上县衙,乞求和离。这等灭绝人性之事自然法理难容,县令当即判了他们和离,那恶男人也被正了法。和离后她因母家早已无人,便求到了许宅,那时她生完女儿不过两个月,许母见她奶水充足,人又是旧时用过的,算是知根知底,就与她签了雇佣契,让她以良民身份入许宅为乳母,众人不好再用称呼丫鬟的方式叫她,便改称了英娘。

英娘二度入许宅做活,虽身份有变,但一如既往地恭谨,许母去世后她更是将许筠视为自己女儿般悉心照料,不曾有丝毫错漏。

英娘进屋行礼后便立在堂下等候吩咐。许箐端起茶盏轻抿过,缓缓说道:“英姐姐方才来时我正歇着,劳你白跑了一趟,见谅。”

“四郎君这话可折杀奴了。”

“有何事非要同我说?说吧。”

“是……”英娘又福了福身子,“是想再求一盘蚊香。这蚊香不是替筠姐儿求的,按照之前定下的规矩,这不属于日常用度,所以特来向郎君报一声。我前几日同后街薛家的婆子闲聊时得知,那薛家有个五岁的小郎君,不知为何特别招蚊虫,平日里恨不得裹着蚊帐出门,饶是这样也经常被蚊虫咬得身上红肿一片。我当时多嘴说了一句,她听得咱家里有这种驱蚊的东西,便想求去试试。”英娘或许是觉得向主家提出这样的要求太过分,所以一直低着头,语气中都是试探和谨慎,末了还补充道,“我只同她说这是家中原就有的,旁的一概没提。”

“这倒不是大事,一会儿让人拿给你就是了。”许箐道。

“多谢郎君。”英娘面露喜色,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

许箬见下人都已退了出去,便收了架势,打趣道:“箐哥儿还真有当家的风范,这等小事都亲自来报给你。”

“三哥莫要闹我了,只不过是因为这蚊香是我做的,她们才来寻我的,若是放在二哥那里,他们定然会去找二哥的。”

“你倒不必这般过谦,我和二哥心中都明白,你做账目的那些方法,便是手把手教给我们,我们怕也是要学上许久。如今账册和银钱都在你院子里,你还不明白吗?”许箬掐了一把许箐的脸颊,“有你管着,我们都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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