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守初
二十二守初
这一番折腾,便到了傍晚。许箐用过晚饭后又听了几个管事回话,同大哥将丁五的事情简略说了,才算是完成一天的工作。他不愿在天黑后点蜡烛读书,平常晚间都是在院子里做些简单的活动。
在这样的时代,跑步是不大可能的,但是打套军体拳,做做俯卧撑,跳跳绳还是可以的。家里人也都习惯了他做这种运动,有时也会跟着他一起活动一番。今晚他活动完,却见成七等在了正房门口。
“怎么没去休息?”许箐边说边往屋里走,“跟我进来吧。”
成七跟着进屋,等许箐喝完茶擦了汗落座后才跟上前去,跪地叩首:“请东家责罚。”
“起来说话,你知道我不愿意让人跪我。”
成七没有动,依旧跪地。
许箐摆手让守衷退了出去,待关好房门,才道:“若是为了下午的事情,就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成七猛然擡头,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说过了,我只看结果。丁五掀了锅,推了你,你因此伤了手,这就是我看到的结果。丁五当时没说,下午我单独询问吴秋时他也没说,证明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至于你究竟是真的被他推倒还是自己顺势摔的,我不会去追究。”许箐停顿片刻,又道,“只是以后不要再做了,我不喜欢让人以身犯险。”
“东家不觉得我心思太重吗?”
“我喜欢聪明人,你很聪明,只是耐心不够,对旁人的信任也不够。我说过,让你专心制堿,旁的一概不要想,但你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其实……”许箐顿了顿,说道,“你并非没有耐心忍下去,只是不相信我真的会帮你。这件事或许是我做错了,我该跟你说清楚,不该让你胡猜乱想。”
成七此刻已手脚冰凉,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东家。
许箐说:“守衷还太小,我身边需要一个年纪大些的厮儿替我去跑腿做事。我原是想留你在身边,给你一份雇佣契的。”
“东家不要我卖身?”成七诧异地问道。
许箐反问:“我何时说过要你卖身的话了?”
成七呆愣片刻,再度叩首:“我竟是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辜负了东家的期望,是我对不住东家。”
这时代大多数人家的贴身厮儿和丫鬟都是奴籍,因为有着人身依附关系,才能保证自己那些私密事情不会外传。
成七那时献上亡母的手札,是想求东家救他离开庄子,却并不想卖身为奴。许箐退还手札的行为在成七看来是一种试探,而后守衷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对他的亲近则更让他误会。在他的理解中,东家身边人的示好,代表着东家看上了他,想留他在身边。
他从未想过贴身厮儿也可以是雇佣关系。他不想卖身为奴,也不想再回庄子上,才会在下午丁五闹脾气时故意激引丁五推倒自己。他知道丁五这样的行为肯定不会被容忍,而丁家在庄子上也会被牵连。他今晚到东家面前坦承自己在此事中的所作所为,则是想让东家觉得他心思深沉不适合贴身伺候,这样既能报复了丁家,又不会被卖身为奴。他自以为盘算得很好,可从未想过东家早已给了他第三条路。此刻的成七羞愧难当,自己这一番折腾,竟是差点弄巧成拙。
“雇佣契我已经写好了,你若是不想签,我也不会逼你留下来。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再来同我说。”许箐摆摆手,“去叫守衷进来吧,我准备歇息了。”
润娘进到屋内时,许箐已收拾妥当,正准备躺下。他自穿过来后就没再让润娘伺候他更衣,润娘也知道分寸,铺完床后便退出去,不在寝间逗留,所以此时她进到屋内,倒是让许箐有些吃惊:“姐姐怎的来了?”
“来同你说说话。”润娘熄了外间的灯,将床帐落下一半,坐到床边给许箐掖了被角,轻声说道,“方才我听守衷说了大概,见成七离开时垂头丧气的,就想着过来看看。”
许箐道:“一点小事,我能处理的。”
“已经闹到要请郎中了,怎么都不算是小事。”
“是……”许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润娘分析道:“你把他们放到西院,是想给他们找个合适的地方,也是为着守孝期间低调些,这事我能明白,可他们并不理解。他们三个孩子是在庄子上长大的,在家里时间短,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丁五的抱怨其实也是成七和吴秋不明白的,他们虽没有直说,但心中总是疑惑。吴秋来送堿时将那场争吵盖了过去,你也没有向他说明,他半懂不懂,自然也不会跟成七和丁五说清楚。成七想寻出路,丁五心里有怨气,吴秋带着疑惑在他们俩人中间劝和,这三人糊里糊涂,又怎么可能把事情做好?”
许箐:“这确实是我没想周全。我原是想着,即便要留下成七,也不能立刻就做,总也要寻个契机。毕竟他们三人一同来的,我立刻确定留下成七,难保另外两人心中不会有想法。至于丁五,其实我已同周丰说了,让他留心些,一旦捉住错处就立刻将丁五拿了赶回去。”
“上次你听到丁五抱怨时,就应该直接去戳破的。他定然不是第一次抱怨,而且说成七攀上东家这句,就已经算是刻薄了。除此之外,那时他已故意废了一锅堿,便是证明吴秋和成七两个人都弹压不住他。既如此,就该当时打发了事。”润娘温柔说道,“我知道你心软,总觉得他们年纪小。可丁五今年已经九岁了,你和三郎都是天资聪颖的,便是不与你们比,比之守衷如何?比姑娘身边的那两个丫鬟又如何?丁五不是不懂事,他是懂事过了头。”
许箐总是不自觉地将这些人当作孩子来看,九岁的孩子,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三年级的小学生。可是放在这个时代,确实如润娘所说,九岁十岁的年纪,已经很少再被称为孩童了。他自己是成人灵魂暂且不论,他大哥二哥都是八岁便过童子试,通“语孟孝”,能读史论今,就算是刻意低调的三哥,也能以九岁的年纪跟上叶迁的讲授,还能对答自如。守衷六岁,说话做事已有分寸,吴秋八岁,已经会婉转表达诉求和疑问。而丁五已经会欺软怕硬,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确实不是个不懂事的。
许箐点了点头:“姐姐说得对,是我想岔了,我确实早该处理了丁五。”
润娘语气更柔和了些:“你同我说句实话,可还想留下成七?”
许箐颔首:“是想的,我连雇工的空白文书都备好了,只是这样一来,不知他还愿不愿留下做事。”
润娘道:“明儿我替你去劝劝他,那孩子也是心思重,想得忒多了。”
“倒也不能怪他,他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生活,性子难免古怪些。”
润娘嗔道:“你总是这般替旁人着想,怎的就不想想自己?!”
“我衣食不愁,有什么可想的?”
“真当我看不出来?本就吃着素,这两个月你又吃得少,读书间歇还忙了这么多事,衣服的腰身又要改了。”
许箐讪讪说道:“过了暑热,我胃口自然就好了。姐姐不必替我操心的。”
“这是什么话?我替你操心才是正经事!”润娘轻拍了拍许箐,低声哄道,“夜了,快睡罢。”
对许箐来说,安眠是谈不上的,只能算是勉强养足精神。好在第二日休沐,润娘和守衷提前传信免了晨起回话,足让他睡过了辰时正才起身。许箐在祠堂进过香后回到屋内,润娘已带人摆好了早饭。他洗过手落座,只略吃了两口,周丰便到了院子里。原是有了定例,周丰可随时入内回话,不必挑着时间,所以门口的丫鬟也没拦着,直接放他进了来。许箐让润娘给周丰放了杌子,命他坐下回话。
周丰称丁五被送回庄子上后,吴平安愧愤交加,连农事都顾不上,立刻请来乡正,将如何送人到东家家里,这丁五又是如何在背后咒骂东家,如何欺侮同伴致其受伤的事情一一说了。丁氏动辄打骂成七之事也被其他农户抖了出来,吴平安顺势求告乡正,当场便与丁家签了切结,将他家赶出了庄子。
周丰是代表东家出面的,他并未多话,只在最后略赞了乡正几句,因时间已晚,便在庄子上留宿一夜,今早才赶着车回来。许箐听过后轻轻点了头,道:“此事就算是过去了。”
周丰又道:“今早乡正来送我时,还携了几张地契。他说原先正水庄二十五顷地都是一家的,但主家败落后,正水庄就被分拆卖掉,不知怎的就剩下了这一块地,竟是没卖出去,最后被县衙收了去。”
“什么意思?想让我买?”
“乡正虽没明说,但我私下里猜测,这怕是县里的意思。咱们家的家祠虽在临越府管辖内,但几个庄子都在尉县。”
许箐心思转了又转,最后还是没有想明白,只好问道:“父亲在时与尉县的官人们有过交往?”
“不曾有过交往,老仆揣测着,此事怕是那县令有了些旁的心思。”周丰说道,“尉县那几亩地并不是什么好地,根本种不出庄稼。如今那几亩地是由县衙管着,算是官田。官田的佃租除了每年收成的三成以外,还另有田税,租官田的佃农每年仅赋税就要上交过半的收成,这笔收入是要计入县令考绩的。正水庄那几亩地租不出去,也没有人愿意买入,可田税却一直要上交。”
许箐大抵明白了,看来这一任县令是想找个冤大头把“坏账”甩出去,思来想去的就瞄上了许家几名幼子。“呵,”许箐冷笑一声,“种不出庄稼的地白送给我,他倒是想得挺好,真当我们好欺负?此事我记下了,暂时不必理会。”
周丰离开后,成七进屋,照旧是跪地回话,许箐摆摆手,道:“我不喜欢人跪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