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暗潮
三十六暗潮
国朝官制颇为混乱,升朝官体系更是复杂,凡升朝官皆有散官阶、寄禄官阶、差遣三项,另有职、勋、爵等特赐身份象征。散官阶用以厘定官品,寄禄官阶则用来确定俸禄及迁转次序,而差遣才是官员实际承担的职务。
寄禄官阶分三等,其一曰升朝官,其二曰京官,其三曰选人。京官与升朝官之间迁转相对轻松,而选人则需经过三任六考的磨勘,而后还需要五位官阶职务达到一定阶层的京官或升朝官给出推荐,才能得到改官为京官的机会。大多数选人终其一生都未得改官,只在“选海”之中浮沉。而学子登科之后,只有极少的人可以越过选人阶段,初授便是京官。
永业二十七年科,只有殿试前十名初授官为京官。许笠以殿试二甲第六名,即总榜第九的成绩获得进士出身,初授官为承务郎,官秩从八品下,寄禄官品为秘书省著作佐郎,虽是小官,但已是京官,仕途起点便是许多选人的终点。
临轩唱名结束之后众学子往偏殿换上官服,在内侍的带领下进入皇仪殿落座,等候天家赐宴。与此同时,在后宫一处名为栖云轩的院落之中,昭容温氏已至弥留之际。
“锦儿……”床旁的宁妃韩氏强忍哽咽,轻声唤道,“锦儿,你还有六郎啊。”
温昭容已气若游丝,她近乎无声地说:“六郎……交给……交给你了。”
“锦儿,你再坚持一下。”
“照顾好六郎……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枯瘦的手自衾被中滑出,温昭容吐出最后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锦儿!”韩宁妃摇动着床上已失去生命的躯体。
扑通一声,站在旁边的孩子倏然跪地,向着自己生母的尸体行了叩拜大礼。
“六郎!”韩宁妃立刻起身拦住他。
“韩娘子,就让我拜一次罢。”
韩宁妃沉默不语,扭过头独自拭泪。
皇后进屋时,正看见六皇子夏景韶从地上站起来,她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已无气息的温昭容,轻叹一声,对女官说:“今儿天家在皇仪殿设琼林宴,你找人去皇仪殿知会孙振,让他寻个合适的时间告诉天家。”
女官行礼离开后,皇后又道:“温昭容病逝,潞国公哀恸不能自持,兼之连日侍疾体力不支而摔倒。”
后宫之中除皇后外的嫔妃无论品阶高低都是天家妾室。依礼,皇子公主只可对生父嫡母行叩拜大礼。夏景韶对着温昭容行了大礼,好一些的或许会体谅他,只说他做错了礼,但若被有心人抓住,他这便是“不敬不孝”,更有诅咒君父国母之嫌。皇后只一句话便给方才夏景韶的行为做了结论,也是在警示屋中诸人,不许多嘴多舌。屋内伺候的宫女内侍自然明白,都垂首行礼。
“韶儿,先随我回慈元殿可好?”皇后轻柔地说道,“宣儿已经在慈元殿等着你了。”
沉默片刻,夏景韶点了头。
皇后吩咐道:“韩娘子先回自己阁中。司宫令留下,依旧制安排温昭容身后事。”
众人行礼,恭送皇后携夏景韶离开栖云轩。
夏景宣早已等在慈元殿,见内侍带着夏景韶进屋,便立刻迎上去:“六哥,还好吗?”
夏景韶轻轻颔首,而后哑着嗓子说:“五哥,我想单独跟你待一会儿。”
“好。”夏景宣示意众人退下,带着夏景韶进了自己寝间。
“五哥……”夏景韶终于不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伏在夏景宣肩头哭出声来,“五哥,我阿姨死了……”
夏景宣轻轻拍抚着自己的幼弟,虽说他也是在同样年纪失去生母的,但毕竟不同。夏景宣的生母卜修仪是久病沉疴,他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生母命不久矣,从最开始时他便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能与生母相伴数年,于他而言已是幸事。看着卜修仪在病榻上的痛苦模样,年幼时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离开能够让生母不再受折磨,那么他可以接受。可是温昭容一向身体康健,起先只是得了一场风寒,找御医看过都说并无大碍,用了几天药也已经好转,谁料病势突然急剧恶化,两日内便无力下床,又过了三日就已水米不进,清醒时间甚少。天家命人请了御医院的院使前来诊脉,最终回天乏术,只等将这最后一口气熬尽。
是夜,兄弟二人同榻而卧,窗外敲过二更,夏景韶低声问:“五哥,你睡了吗?”
“没有。”
“卜娘子和我阿姨亲如姐妹,卜娘子去世时我阿姨着实难过了好一阵。”夏景韶停顿片刻,接着问道,“五哥,我能相信你吗?”
“自然可以。”夏景宣回答。
夏景韶翻身坐起,凑到夏景宣耳旁低声说:“我阿姨并非病故。”
“什么?”
夏景韶:“阿姨的风寒早已痊愈,她身体突然变差是在三月初二之后。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初二那日阿姨接了封书信,是温家托人送进来的,我并不知道那信中内容,阿姨看过后直接将书信烧了,当晚便没太吃下饭。起先我以为是信中所说之事令她烦忧,但半夜时她便吐了黑血。”
“你怀疑那封信有问题?”夏景宣问。
“是。”夏景韶顿了顿,又说,“可是信已经被烧了,我想查也无从查起。”
夏景宣思考片刻,问:“此事你可曾对爹爹嬢嬢说?”
“不曾。”夏景韶将声音放得更低了,“温家如今已无人在朝,往日也不曾送来过书信,我……我甚至不能确定那信是否真的出自温家人之手。带信进来的是栖云轩的内侍,但那内侍是半年前我生病时新增派到栖云轩的。”
夏景宣:“你记得那内侍的模样吗?若是心中当真存有疑惑,可以着人去查。”
“我记得。可是……”夏景韶沉默下来,最终摇了摇头,“夜了,明儿再说罢。”
宫中一位娘子去世,对外人来说是悄无声息的,天家没有为此发哀,亦没有只言词组从宫中传出。送葬那日正是清明,夏景韶随仪仗出城,夏景宣则接了天家的派遣,往大相国寺敬香添油。
“你又长高了些。”
许箐回头,见是夏景宣,便立刻擡手行礼:“卞国公安。”
“不必。”夏景宣扶起他,“今儿出来时我还想着,或许会在此处遇到你。”
许箐问:“为何有此想法?”
“大相国寺外的集市是最热闹的,你家里那几个铺子定然会派人来此售卖,所以我猜你会借着清明敬香的机会来这里查看一番。”
许箐笑笑:“你知道我没处理家中铺面?”
“知道。”夏景宣说,“后来想想,此事确实是我多虑了。”
“我并非不听你劝告,其实——”
“我明白。”夏景宣打断道,“我说过的,你我君子之交。将那事告知于你是我的决定,我觉得我该那样做。至于你是否采纳建议,又听取多少,都是你的事。我不会因你没有采纳就觉得难过,或是看低你。我所做之事只因我想做。”
许箐呼出一口气,说:“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