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Chapter39懊悔 - 网与石 - 托马斯沃尔夫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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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Chapter39懊悔

第三十九章chapter39懊悔

当蒙克把埃斯特推出门外,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之后,他的精神被强烈的怜悯和悔恨撕扯着。他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站了好久,为自己的行为和生活感到羞愧、悔恨和震惊。他听见她站在了楼梯上,明白她正在期待自己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对她说一句表达爱意或友谊的话,然后把她领回房间。突然,他感到一种莫大的欲望,想出去把她带回来,想把她搂在怀中,再次锁进自己的心与生命中,荣耀、痛苦地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她比自己年长十五岁、二十岁抑或三十岁,变得像老巫婆恩多那样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他都会把她尘封在自己的脑海和心灵中,除了永远爱她之外,他不会再爱上其他任何人,坚定不移地与她同生共死。

他的自尊倔强可怜地与悔恨和羞愧做着斗争,他并没有迈步走到她面前。很快,他就听见沿街的门关上了,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把她赶上了大街。就在那一刻,她离开了这座房子,只留下令人心痛的冷清与孤独,在他遇见她之前的许多年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但是现在,她已经窃走了这个可怕的秘密,仿佛有一个充满仇恨、嫌恶的敌人正栖居在自己明显、冷清的心灵空白处。它居住在这座古屋的墙壁上、椽子上、幽静而孤寂的沉默中。他知道她已经离他而去,把他孤零零地留在房子里,她的离去就像鲜活的精灵占据了他的内心,充满了整个房间。

他像一个苦苦挣扎的动物痉挛地伸长了脖子,嘴巴因痛苦而扭曲着,一只脚突然间从地面上抬起,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在了腰间似的狂野、无言的怜悯和悔恨像一面薄薄的刀片切割着他的心脏,他发出野兽般的号叫,迷惑而痛苦地挥舞着手臂。突然,他开始像一只发疯的野兽咆哮起来,用拳头猛砸墙壁。

他无法表达自己的困惑,但是他现在确信无疑地感到有一种恶魔、故意作对的否定存在着,它无所不在,存在于整个宇宙中,并在人的内心不停地发挥作用。它是狡猾、精明的骗子,是生活的嘲弄者,是时间的祸害之源。在他看来,人类在其荣耀、短暂、悲惨的一生中,就像一个愚钝的奴隶对劫掠走他所有快乐的窃贼俯首叩头、愤懑地忍耐着、向邪恶的巫术顺从屈服。

在任何地方他都能见到并认出那张黑色的脸。在大街上,在他周围,大批行尸走肉者不断朝他涌来:他们用稻草填饱肚子,充满饥渴和欲望的眼睛盯着美味的食物,看到这些事物触手可得,从大地的庄园上突然显出金黄、丰饶的庄稼,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拿分给他的那一份,他们全都用稻草填饱了肚子,没有一个会吃别的东西。

哦,如果他们曾艰苦卓绝地斗争过,但却无法摆脱将生命血淋淋地从他们手中夺走的宿命、并且绝望地躺在他们面前死去时,他们会在自己丑恶的失败中获得一丝安慰。但是他们就像一群愚钝、震惊的奴隶那样死去,为一块面包屑而站在搁板前阿谀奉承对方,为自己想要的食物而痛苦呻吟,但却没有勇气伸手去拿。这真是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他似乎觉得,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头顶的确有一个恶毒、嘲讽的统治者,他就像驱使恐怕喜剧中的木偶一样驱使着他们,用一种无能力量的巨大错觉嘲弄着他们的无能。

那么,他是否属于这个可憎的、饥饿的、半人半鬼的族群,虽然他们渴望吃到东西,但却没有胆量越雷池半步,他们不停地寻欢作乐,在上千个污秽、灯火闪烁的娱乐场所厮混、玷污了夜晚,他们渴望快乐和同志般的情谊,然而由于他们无聊、慎重的意图,他们每次相聚时,整个聚会就会变得令人反感,使人恐惧、羞愧、嫌恶。他是否属于一个令人憎恶的族群,经常谈起他们失败的经历,却从不起身抗击,他们把自己的财富浪费在培养令人厌腻的无聊上了,但却没有气力或精力设法填饱肚皮,也没有胆量去死?

那么,他是否属于那些瘦弱的奴隶,他们软弱无力、毫无活力地怒骂着,无法满足一时的饥饿、不幸和爱欲?那么,他肯定属于那个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族群了,他们把自己的欲望捻捏在苍白的手指间,偷偷摸摸地把情人带到犄角旮旯里,或者慌乱不安、哆哆嗦嗦地把情人按压在破烂不堪的沙发沿上,或者颤颤巍巍地把情人带到廉价旅馆里嘎吱作响的破床上,对吗?

他一定要像他们那样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永远偷偷摸摸、谨小慎微吗?在做任何事情时都那么木讷,那么战战兢兢吗?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那样的年轻人可能会患病、不再受人欢迎,内心痛苦地变成满头白发、软弱无力的中年人,而且会厌恶快乐和爱情,因为他们缺少这些,所以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获得它们,仍然谨小慎微、缺乏坚持、缩手缩脚。

为什么?为什么要拯救他们?是为了拯救他们可能失去的可怜性命,为了使那个在坟墓里直挺挺地躺着并腐烂掉的可怜肉体忍饥挨饿,是为了欺骗、否定、愚弄他们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他想起了埃斯特痛苦、绝望、控诉的哭喊:“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可怜、愚蠢的笨蛋!这是你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你却要抛弃它!”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她对他说的都是事实。他曾没日没夜地在大街上游荡,在过去的数百个疯癫的时辰中,他搜寻着无数的面孔,想看看是否有人和她一样快乐、清新、美丽,看看是否有人具有她的一丁点儿魅力,是否有人具有她在举手投足和生活风貌中显露出的显赫、富足、欢乐和高贵的美丽。他从未见到能够与她相媲美的人,与她相比,她们都会黯然失色,毫无生气。

很多天的疯狂过后,他觉得在他们激烈的争吵中,他咒骂她时产生的强烈仇恨此刻却以十倍的力量转向了他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她的爱情,欺骗了她,把她出卖给了那些愚钝、胆小的奴隶们。如此一来,他已经背叛了生活把它出卖给了乏味的死亡。她曾义愤填膺、乞怜地对他说:“如果我不爱你,那我为何还要整天围着你转呢?我为什么每天来这里,为你做饭,跟在你的屁股后面给你清理房间,听你的凌辱和无耻的辱骂,我辞去了工作,放弃了我的朋友们,追随在你后面,在你要赶我走的时候,我却舍不得离开你。如果不是爱你,我会这样做吗?”

哦!她说的是事实,这是袒露无遗、清楚不过的事实。为了什么目的,为了什么狡诈、险恶、诡计多端的目的,这个女人会在三年里把她全部的爱和柔情倾注到他身上呢?她凭什么舍弃自己奢华漂亮的家,来到他这个乱糟糟的穷窝,和他在一起度过一万多个钟头呢?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她为什么每天都要来到这个极其混乱、空荡荡的屋子呢?不管她多么悉心地努力使之保持整洁干净,这个屋子似乎总是那么混乱不堪。所以,他狂乱的精神犹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所有的物品,屋内的一切——书本、衬衣、衣领、领结、袜子、脏兮兮的咖啡杯里塞了半杯湿乎乎的香烟头,还有明信片、五年来的信件、洗衣店的缴款单、学生的命题作文、一堆堆摇摇晃晃的手稿、笔记、破旧的帽子、衬裤的一条腿、一双干皲起皮且没了后跟的皮鞋,鞋底上有两个磨穿的窟窿,还有《圣经》、伯顿、柯勒律治、多恩、卡图卢斯、海涅、斯宾塞、乔伊斯和斯威夫特等人的作品,还有十几本厚厚的各种体裁的选集,有戏剧、诗歌、散文、小说,还有一本破旧的、封面磨损严重、破破烂烂的《韦氏词典》,不是摇摇晃晃地摞在一起,就是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小床的四周,上面落满了灰土,那是他睡觉前把书本正面朝下丢在地上的缘故——这些都是过去十年里的垃圾、灰尘构成的大杂烩。还有一些剪报、零碎物品,以及他云游诸国时买来的纪念品,所有这些物品都保存良好。每每看到这些东西,他就会产生一种厌倦的感受,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爆炸的巨大力量抛进了这种难以置信的混乱之中。

为什么这样一位优雅、迷人的女人每天来到这个疯狂、混乱不堪的地方?她紧紧地抓着他不放、爱他、把她的无限柔情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面对他的种种责难、伤害和辱骂,她始终依恋着他,她到底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他心底泛起一阵阴冷、自责的怒火,他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深藏不露、密谋已久的诡计是什么呢?使他疑窦丛生、几近发疯的狡猾背叛又在哪儿呢?她为他精心设计的陷阱又在哪里呢?她觊觎的财宝,她阴谋从他身边窃取的无价财富在哪儿呢?她以爱情的名义设下的这些圈套最终的目的和意图又是什么呢?现在明白原因了吗?是因为他的巨额财富和社会中崇高的地位吗?是他在一家规模庞大、人潮汹涌的大学里拥有的讲师头衔吗?是他与一千八百个胆小怕事、怨天尤人、缺乏生气的矮个子男人们共同分享的尊贵荣誉吗?是他与那些令人生厌的打字员和那些皮肤黝黑、浑身散发着异味的小青年交流时所需要的、非同寻常的文化修养和突出能力吗?那些小青年们只会用沙哑的声音高喊“更高的价值”、“自由的见解”、“更理性、更深刻、更全面的观点”。是用于理解他们沉闷、震惊、愚钝的脑袋,鉴别埋葬在他们无知的作品中的宝石所需的精妙、富于同情心的感知力吗?是悸动在《我生命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中令人心潮澎湃的刺激和热情,还是《我在伊拉斯谟斯高原的最后岁月》中昭示的简单、丰富、感人至深的真理呢?

那么,要么就是他本人的优雅举止、讲究的穿着、温柔且迷人的谈吐、他出色的身材和俊美的容貌令她神魂颠倒?还是他温文尔雅、冷峻威严的气质令她着迷呢?在这种气质下,他的双膝和臀部更使他的大肚子显得高贵威严,犹如漂亮的老袋鼠肚兜。一点没错,透过这些老袋鼠肚兜,他的背影闪烁出夺目的光芒。但是除此以外,他还有什么时尚之处,还有什么自信和从容的姿态呢?

是他身穿外套,也就是身穿那件雅致的、下面两个纽扣已经脱落的“三排扣大衣”时的优雅从容让她着迷吗?那件外套上还清晰地沾着去年的牛排和肉汤的残渣呢。要么就是被街头顽童们讥笑的、笨拙难看的身体,像鸟雀一样蹦跳疾走的步伐,宽厚、无精打采的双肩,下垂的双臂,蓬乱、浓密的头发,与水桶般的身材不相称的小脸和粗短的双腿,他前倾的脑袋,鼓胀的下唇,阴沉、向上看的怒容?难道是这些俘获了这位女士的芳心吗?

或者是因为其他某种她赞赏的东西——更优雅、更高贵、更深沉的某些东西?是不是因为他伟大、美好的心灵、他的权力和丰富的“才华”迷倒了她呢?难道是因为他是一个“作家”吗?这个称号在他的意识中闪现而过,令他羞愧而不安,让他想起了一幅残酷、徒劳、绝望、空洞、虚假的图景。突然,他把自己看成了他所鄙夷的那个卑劣群体中的一员:那些面色苍白、毫无出息的艺术追求者,自恃灵魂高贵却身份卑微、敏感的年轻人,他们的情感太过于脆弱和细腻,认为自己的才华在那些粗鄙、庸俗的世人看来太珍贵、太高雅了。他认识他们已经有十年了,听过他们说的话,也见识过他们无关痛痒的傲慢,所以对于他们软弱无力的观点和模仿习以为常了,他们令人不可救药的无能使他感到厌恶,他们令人难以置信的灰色恐怖和忧郁的轻浮言行令他大为震撼。现在,在这个令人丧失理智的可耻时刻,他们转而用骇人的秘闻嘲笑他了。

他们面色苍白、毫无生气、虚弱、痛苦——数不清的一大群人——怨恨、不满地噬咬着指甲,因自己的才华受人轻视而愁眉苦脸,既妒忌又瞧不起比他们更有能力、更有天分的人,他们缺乏信心,用自己不曾具有的才华来慰藉自己,靠他对某项他们始终完成不了的工作的模糊构思来麻醉自己,这些他都见过——虚弱乏力的爵士狂想曲、连环漫画、纯朴的美男子、荒原主义者、人文主义者、表现主义者、超现实主义者、新原始主义者以及文学共产主义者。

他又想起了他们说过上千遍的、虚假的骗人之辞,突然间,他似乎觉得,他们对他的生活做出了最终的裁决。如果他不是愁眉苦脸、阴沉地抱怨自己缺这个、少那个,抱怨某些阻碍物限制了他才华的充分施展,那结果又会怎么样呢?如果他并不因为自己在这个未受污染的天空中失去人间天堂而哀叹的话,他珍贵的灵魂会得意地投身于伟大的劳动中去吗?

是这个堕落、发臭、肮脏地球上的太阳过于炎热,风太凛冽了吗?季节的交替、气候的变换对于他漂亮、白皙的皮囊来说是不是过于猛烈、变幻莫测了。难道他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和他认识的人都不能获得卑微的利益,不能拥有可怜、肮脏的目的吗?难道这不是一个贫瘠、肮脏、丑陋的世界吗?在这个世界上,这位艺术家的灵魂逐渐枯萎、死亡。如果他改变了自己的天空——哦!如果他能改变自己的天空就好了!——同样,难道他不能改变自己的灵魂吗?难道他不能在意大利明媚的阳光下盛开、绽放吗,难道不能在伟大的德国成长,像玫瑰一样在温柔迷人的法兰西绽放吗?难道不能在古老的英格兰扎根,结出丰硕的果实吗?如果他也像那位他在巴黎邂逅的、来自堪萨斯州的、自我流放的美学家那样,能够只身“前往西班牙,写点儿东西”的话,难道他就不能完全实现自己的意愿吗?

要是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或几年里,没有像他们那样摸索前进、虚度光阴、犹豫不决、装腔作势的话,情况会怎样呢?如果他没有诅咒这个世界,又会是什么情况呢?尽管这个世界对他未为人知的才能没有做出任何颂扬,反倒恶毒地吞噬了他的肉体,对更为出色的人所做的工作嗤之以鼻,冷嘲热讽。如果他不向窗户外张望、笨手笨脚地瞎折腾、皱着眉头抱怨、无所事事地瞎混光阴——那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写了一本没有人愿意出版的书!

她是一位少有的杰出艺术家,具有丰富、细腻、确定的天赋,她是一个知性、果断、有魄力的人,她工作努力、富有创造力而且多产,她忍受了一切痛苦,关心着他,原谅他的懒散,信赖他。他不断地诅咒抱怨生活的艰辛、放任自己的性子、整日哀叹自己因学校里疲倦不堪的工作而无法静下心写作,这个女人像巨人一样承担了繁重的活计:她操持起了这个家庭、管理家务、制定计划并在乡间修建了一幢崭新的房子,在一家制衣厂担任首席设计师,不断地提高、增强自己的艺术修养,为三十出剧目演出进行过策划和服装设计,清早当他还呼呼大睡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尽管如此,她还腾出时间和精力来他的住处,为他烧菜做饭,每天陪他八个小时。

他突然想到埃斯特不屈不挠的勇气和干劲、她的工作能力以及在处理重大事务和应对生活中诸多关键时刻的过程中恰到好处的决断力,这与他本人的虚度光阴、浑浑噩噩、犹豫不决正好相反,羞耻和自嘲像铁锤一样狠狠地将他击倒了。相形之下,他突然发现这间房子具有明显的两种特征。他居住的那一部分就像龙卷风袭过一样杂乱不堪,而在窗户旁边的角落里,埃斯特摆放桌子的那一部分却显得整洁、宽敞、利落、活跃且井井有条,随时可以投入工作。

一些崭新的绘图纸固定在白净的桌面上,绘图纸上满是服装设计的样稿,每款设计都充满了大胆、自信的活力,精细而清晰,栩栩如生,不仅显示出她真实的才华,而且反映出穿着这些服装的人物特性来。左右两边都是她挚爱、使用起来得心应手的绘画工具和材料,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伸手可及。

桌上摆着一管管、一盒盒的颜料、美工笔、计算尺、闪亮的圆规、削得整整齐齐的细长铅笔,还有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的丁字尺、码尺、三角板。她曾经用过的、拥有过的一切,她在这个屋子里生活过的每一点痕迹,都冲着他怒气冲冲地大声呼喊,做出自己的评判和极大的后悔之意。

在现实的静寂中,这些物品比黑色的复仇怒火更无情、更迅速,复仇的怒火曾经穿过黑暗、危险的天空,即将降临到一个受到驱策的人身上,这些物品比责难和复仇更有说服力。这些散放在各处的东西虽不会说话,但它们的存在却唤起了她的生活图景,这幅图景比两万个日子的详细记述更加完整、更加彻底,因为它就像一根金线穿越时间、城市的喧嚣和混乱,把她与陌生、失去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而他从不了解这个世界。

此刻,他的大脑受到了某种强烈欲望的驱策,他很想了解她、见到她、得到她、拥有她,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她的生活从时间无底的深渊和城市生活的喧闹和遗忘中挖掘出来,并融入其中,翻寻、分离她所见、所知、所用的一切细枝末节的东西,并据为己有。所以,他像野兽一样回溯往昔的丛林,用他不知疲倦、永不知足的搜寻她三年来所说的每一个字眼、所讲的每一个故事、发生的每一个场景和瞬间,以及每一个景象、声音和气息所传达的终极限度和最终用意。

他像一只可怖的蜘蛛编织着这张网,借某种神秘、神奇的机缘把太阳底下最遥远、最不相同的两个世界、两种生活和两种宿命编织在了一起。她的网,就是繁忙的都市街巷,是熙熙攘攘、喧嚣匆忙的人群,是大城市的喧闹,是响亮的马蹄声和走过鹅卵石马路的车轮声,是模糊、豪华的棕色建筑物结实的正面。他的网,就是神秘独居者的生活,两百年来他们一直静观云影轻轻飘过青翠的荒野,他们的尸骨埋葬在美洲各地。

对她而言,这张网就是对那些伟大的名字和面孔的记忆,就是人群的喧嚣和拥挤,是正午时分欢快的城市里传来的呼喊,是盛大游行队伍的脚步声,是街头嬉戏的孩童们刺耳的喊叫声,是傍晚时分静倚在破旧、昏暗、棕色窗台上的人。

对他而言,这张网就是夜间呼啸的山风,是在冬季的寒风中嘎吱作响的枯枝,是渐渐模糊、消失在无限渴望尽头的酱紫色群山,是钟声,是在风中呜咽、消失在北部和西部蓝色山口和关隘的汽笛声。

对她而言,这张网就是曼哈顿上空被人遗忘的、夹杂着缕缕浓烟的雾气,是船只之间蔚为壮观的空隙、是以贸易和航海为生的海上城市。对她而言,这张网就是柔和的丝绸和奶油色的亚麻布,是古老的黑暗的森林,是闪烁着光芒的醇香美酒,是沉甸甸、古老的银器,是可口多汁的美味珍馐,是奢华的丽人丝般柔滑的香背和具有傲人曲线的酥胸,是演员们脸上华丽的面具和表情,是他们迷失、被掩藏的眼睛。对他而言,这张网就是冬日里关得严严实实、安装了百叶窗的斗室里的灯火,是樟脑球和苹果的气味,是壁炉里的灰烬闪耀的光芒和迸出的碎屑,是姨妈芒声音里的时间灰烬,是不惧死神的得意之声,是死亡和忧伤的长长拖音,是他父亲生活中的罪责和耻辱,是一百多年前重归山里的乔伊纳亲属之灵。

甚至当构成他自身的所有火、土元素,并不坚定地在给予他活力的狂野血液里运动时,她已经是个在城市街头走动的孩子了。甚至当他还在母亲体内发育的时候,她已经是个青春少女了,她失去了双亲,缺乏关爱,尝尽了悲痛、失落与心酸,她意志坚强,满怀希望。甚至当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孩童、躺在舅舅家门前的草地上做梦的时候,她已经是个成熟、漂亮的女人了,深谙情爱之道,依偎在她丈夫的怀里。甚至当他还是个少年,眺望神话之城里壮丽的高楼时,他浑身充满了喜悦,坚信自己能在那里获得荣耀、爱情和权力,那时候她已经成了掌握着重大特权的女人,没有困惑,对自己的才华和能力胸有成竹。

这样,他的思绪在他们二人杂乱的境遇之间来回穿梭,直至融为一体。最后,他终于明白,这个对自己的能力如此肯定、对自己取得辉煌人生的力量充满自信的精灵,第一次遭遇了自己无法克服的事情,于是在绝望、可怜的怒火中疯狂地予以反击,仿佛在同某种难以容忍的不公正、与人类无法战胜的公敌进行斗争——芳华已逝,爱人离去,老之将至,身心疲惫,人生的尽头也会随之而来。所有生者身上烙有的这个最终、残忍的必然印记是她无法接受的,但她也难以逃脱、难以拒绝。她不惜一切代价与之抗争。这是一种沉默、不屈不挠的抗争,当他们二人激烈、粗暴地争吵时它就会出现,它置身局外,静静地期待着。它拥有时钟般令人敬畏的判断力,也就是对永不停歇的时间具有判断力。

在他们极具侮辱和斥责的语言面前,它沉默无言;在爱情、仇恨、信赖和猜疑面前,它沉默无言;它的面孔严肃、坚定、不动声色。她不会屈服于它,也不会接受它做出的命运裁决。她挥舞着拳头砸向命运无情的铁面。当他看到这种绝望、徒劳的抗争时,他的心被一种强烈的后悔和对她的怜悯撕扯着,因为,不管她在整个尘世间的命运如何残酷、如何普通。他知道她是对的,即使当她走进坟墓时,嘴上仍然带着诅咒和强烈的否定,她也是对的,因为她拥有的美丽、勇气、爱、青春和力量是不会老去的,也永远不会死亡。不管这个吞噬一切、战无不胜的敌人多么无法避免,真理永远站在她的一边。

当他明白事情的真相后,全人类的生活画面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似乎觉得,人类的全部生活就像一小簇跃动的火焰短暂地燃烧在无边无际的可怕黑暗中,人类的伟大、可悲的尊严、英雄般的荣耀都来自这簇短暂、渺小的火焰,他似乎知道这簇火陷微不足道,迟早会熄灭的,唯有黑暗是无边永恒的。他知道自己死去的时候,嘴角挂着蔑视。他知道自己仇恨和否定的呐喊会随着心脏的最后一次搏动响彻在吞噬一切的黑夜里。现在,那邪恶、难以忍受的羞耻感再次向他袭来,令他恶心,使他对生活充满了敌意,因为,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背弃了他知道的唯一可信赖的、坚强、不容怀疑的东西。在背弃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仅玷污了生活、当着爱人的面出言不逊,而且把那个爱他的人赶到了那些只有死人才去的陋街僻巷;但是,他也背叛了自己,同死人为自己的毁灭和失败讨价还价。因为,如果他的心已被毒害,大脑已被癫狂扭曲变形,生活已被玷污并且化成了泡影,那么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什么仇敌会施于这样的邪恶呢?

人类在遥远、孤寂的地方拥有自己的幻想,而人类伟大的幻想、拥有的权力和荣耀都以这个城市为终极目的。对他而言,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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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众多年轻人一样,怀着希望和坚定的信念,愉快地来到了这座城市,坚信自己有能力出人头地。如果他像个男子汉那样,坚守孩提时期就拥有的信心、勇气和信仰,他就能拥有实现一切的力量、信念和才干。他有没有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充分利用每一天、勇敢地生活呢?没有,相反地,他对赋予自己的荣耀恶语相向、背弃了爱情,像一个怨天尤人的奴隶,悲惨地把自己的生活拱手让给了别的奴隶。时至今日,他和他们一样,嘲笑自己的愿景是乡巴佬的白日梦,用虚假、愚蠢、忧郁的笑声嘲弄年轻人的激情和信念。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曾向她说过,他因她而感到“耻辱”。除了向那位挚爱着他、他也挚爱的女人说出一大堆侮辱、伤害的话外,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羞愧万分的呢?竟然感到耻辱!全能的上帝啊!在什么面前——或者在谁面前感到耻辱呢?那么,他必须要在街上那些面色苍白、陌生路人的注视下低头匆匆走过吗?

他们说!他们说!他们!他们!他们!那些吸引他竖着耳朵在大街上倾听,或留意补锅匠咒骂其故作清高的他们,到底是谁?他们!他们!他们是什么人,竟使他出卖了这位高贵的女人、这位出色的艺术家?对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中,任何一位涂抹了廉价香水的小婊子或势利小人而言,她都是真正的贵族。

感到羞耻了!道歉吧!给谁道歉!仁慈的上帝啊,难道他要在乡村俱乐部里那些优雅的老普林斯顿人的鄙夷下悄悄溜走吗?难道他要在精神饱满的年轻女子协会会员们傲慢的神色下战战兢兢吗?难道还要红着脸忍受哈佛大学俱乐部那些年轻后生们嬉皮笑脸、可恶的嘴脸吗?在遇到海斯和加菲尔德家族的无赖后嗣时,难道要战战兢兢地溜掉吗?尽管他们很少流露出父辈们曾有的痞子气。伟大的上帝啊,难道要在《星期六评论家》编辑嬉皮笑脸、讥讽、不屑一顾的眼神面前,在德克斯和贝塔斯优雅、深厚的修养面前,或者在公用文化学校那些窃窃私语、狡猾地用肘轻推对方、面色灰白的马屁精和可怜虫面前局促不安吗?

他们!他们!他们是谁?是世界上那些没有勇气怀疑自己的猿猴、老鼠和鹦鹉,是街头那些微不足道的、好嘲笑挖苦的人,他们会心地傻笑着挤眉弄眼,样子色迷迷的,交流着道听途说的肮脏和污秽。他们!是城市里那些软弱的乡巴佬,他们挖苦着、嘲笑着、把兜里不值钱的硬币弄得叮当作响,说着低俗下流的笑话聊以解闷。他们!公用文化学校那些可怜而无能的小教员们,是那些最不入流的文学混混,他们冷酷无情,没有坦率承认的勇气,没有热爱生活的勇气,没有怜悯、爱心和任何坚定的信念,他们的嘴里全是邪恶的诽谤之辞,喝上一丁点儿劣质的杜松子酒就会变得放浪形骸,就会一边窃笑一边悄声交换女同性恋演员、有恋童癖的诗人的流言蜚语,或者交换困扰着某个名人的毫无根据的谣言,而要是能见到那个名人,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愿意。

他们!他们!哎呀,他怎么会比任何一个该死的、愚钝的奴隶更好呢,那个奴隶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点头示意,然后贪婪地吞下一个更为精明的仆人扔给他的谎言和残羹剩饭,说道:“好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告诉我了!……我知道了!你知道怎么回事了,是吗?……不!”这个可怜的傻瓜天生就是瞎子和白痴。

是的,他曾在这样一群人的注视下退缩、犹豫过,但是他父亲却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去过蛮荒之地,在任何人的注视下都不会退缩、犹豫。他们的精神是否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突然间,他知道这种精神并没有消失。他看见它存在于自己周围的空气中,而且知道它仍然属于人类生活一部分,就像曾经那样真实而鲜活。

难道在他之前的千百万人没有把他们的力量和才华、青春美好的传奇故事带进这座城市吗?难道他们没有听见自己踩在金属楼梯和入口处的瓷砖上时发出的令人厌恶的咔嗒声,没有看见那些人冷酷无神的眼睛,也没有听见把这些避难用的小屋子提供给他们的那些人的冷漠、毫无感情的问候吗?难道他们没有火热的心,没有因巨大的孤独而产生极度的渴望吗?他们难道没有冲出这些小屋子、再次奔向大街小巷?他们的眼睛变得狂野,大脑变得绝望而疯狂,难道他们没有诅咒过这些既没有弯转和中断又无法进入的大街吗?他们在绝望中寻找无数个面孔,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被这个城市丰富多彩的可怕幻景嘲弄,被残酷的、谜一般的现实嘲弄;身处八百万人之间却感到孤独,身处这个权力和财富无边的城市而实际却贫穷而凄凉。是这样吗?

难道他们没有在夜晚黑暗的小屋里咒骂过吗,没有用痉挛的手指撕扯过红纸张,没有用拳头砸过墙吗?难道他们没有在夜晚的大街上多次见过有人遭受侮辱的场面、没有闻见那些野蛮的特权阶层肮脏的恶臭,没有见过罪恶的权贵们露出的淫荡目光、腐败的讥笑、冷漠的权威吗?难道他们没有因羞耻和恐惧而发疯吗?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变得心灰意懒、目光呆滞,也没有无聊地盲目模仿那些乏味之人喋喋不休的唠叨。所有人都没有绝望得发疯,以至于失败。因为有些人早已看到了这个城市麻木、无数的残酷行径,他们以仇恨为生,但是并未变得冷酷无情。有些人在鹅卵石中获得了仁慈,在小小的蜗居中找到了爱情,在喧嚣的大街上找到了大地和四月的盎然生机和丰饶多姿。有些人敲碎了这个城市坚硬的心脏,带来了清澈透明的流水,从她钢铁般的胸膛中奋力奏响了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他们艰难地明白了她不屈灵魂的秘密,用他们生命的力量和激情从她那儿获得了青春年少时追求的一切。

难道仍然没有人满怀信心地阔步走在生机盎然的大街上吗,难道没有人在他们从日常工作中知道了坚韧、危险和忍耐,但却在傍晚时分平静地倚靠在自家的窗台上吗?难道没有人在匆忙、燥热、喧闹的正午坐在铁路货车里哑着嗓子大声咒骂,灵巧的手上戴着手套,按在节流阀上,恶鹰般闪闪放光的眼睛注视着铁轨。他们扯开嗓子喝令那些皮肤黝黑、汗流浃背的苦工,这些人喜欢酗酒、斗殴、嫖娼,而且食量惊人,但是内心却勇敢、热情、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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