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Chapter33期待荣名
第三十三章chapter33期待荣名
当然,上述的关于著名罗恩-莱特公司的事实,是不为蒙克所知的,尽管,毫无疑问,他曾听过这样的传闻。但也许在这样的时刻无知反倒是件好事,因为这位准作家日常的痛苦就够多的了,要是在他期待和怀疑造成的折磨之上,再加上罗恩和莱特先生的标准和规则的话,他在艰难时期的痛苦就会无以复加了。五个星期过去了,他从他们那儿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在那段日子里……
但是,我们该如何描述那段热切的期待呢?那就和生第一胎的感觉一样。此刻,分娩的阵痛已经过去,家长痛苦、紧张地等着医生的诊断。孩子健康吗?体重达标吗?它的智力和器官都健全吗?它身体健康吗?它有没有伤疤或外貌的损伤?它会不会是唇裂或腭裂?它会不会是斜视或畸足?它有佝偻病吗?它身上有胎膜、皮疹、疣体、胎记之类的东西吗?或者说,他是否四肢健全、身体匀称地来到这个世界,生机勃勃、精力充沛地乱踢着吗?医生现在会不会进来说“我很荣幸地告诉你,你生了一个欢蹦乱跳、健康的儿子”?
是的,生产时的阵痛已经结束,但痛苦等待的阵痛才刚刚开始。这位作家经历着折磨!他处处可见未来的迹象和象征;变得神经错乱而迷信;起床的时候不会从左边下床,唯恐带来厄运;从这扇门进去,又从另一扇出去;更换了香烟的牌子,然后又换回来;做什么事都会犹豫不决——是过马路还是不过,是买这个还是那个报摊上的报纸;猜测穿过房间会有多少步,然后均匀地量出十一步来——总之,变得混乱而疯癫,内心充满了难以抗拒的冲动,到处都是数字所暗含的预兆,各种征兆、迷信、磁力般的影响——一切都恳求似的指向罗恩和莱特先生和他的手稿,而现在手稿还命悬一线,有可能打个喷嚏就能成就——或毁灭它!他期待着,祈祷着,胆战心惊地屏住呼吸,量着步子,就算没什么用,至少也希望它不会扰乱命运的进程。
因此,年轻的作者等待着、磨炼着——不!他并未在地狱里磨炼;他的处境远比地狱更加痛苦;他到过地狱的边缘:说到地狱,它至少是比较可靠和明确的——人在那里永远受火焚烧,受冰冻,受魔鬼鞭笞,受到饥渴和难禁欲望的折磨。但是在地狱的边缘,人只能四处飘荡:他没有根,就连地狱般的根基也没有!他在悬疑之海上颠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万物的始末!
很快就到了这一年的春季。我们的作家翘首企盼春季的来临会带来希望。不久后树木就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葱绿——噢,上帝是慈悲的!但愿罗恩和莱特也是慈悲的!
夜幕降临,二月严寒的天空星光灿烂,微风拂过三月之夜的黑暗——我们的主人公满载初次成功带来的名利,兴致高涨。清晨来临,黑夜的狂野渐渐消退——此刻的情绪变得阴沉而低落。接着一闪到了中午,天空如蓝宝石般湛蓝,生活中的一切就像闪烁的火花——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晴朗日子里怎么会有片刻的怀疑!接着,这一切犹如闪电般迅速掠过,街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光明淡出——罗恩和莱特给了回话,明确的失望最终结束了悬念!
但阴影消失了!阳光重新出来了,街对面的陈旧红砖房在三月里充满了生机,显得十分明亮,天空中所有闪耀的光辉,蓝宝石般的天空,又回来了。不,不!他们并未做出最后的决定,他们最后的回话并非严厉的回绝,他们最后的决定还悬而未决——罗恩先生只是沉思地皱着眉头,莱特先生有一丝的怀疑——但是现在他们都诚挚地点了点头,他们对这部大部头的作品有了狂热的兴趣——他们痴迷地读着——罗恩嘶哑地喘着气说:“上帝呀,这个吉姆!这个孩子是多么伟大的作家!看看这文字,你看看!”接着莱特,突然迸发出一阵狂笑:“天哪!如此大胆、欢快的幽默!自从老拉伯雷以来还没有这样的作品问世!”
罗恩缓慢、心悦诚服地说:“这就是美国人翘首企盼的那本书!”
莱特:“这个国家早就应该有这样的作家了!”
罗恩:“我们一定要出版它!即使要我亲手排版,我也要出版!”
莱特:“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是的,我们一定要出版它!”
罗恩欢欣鼓舞地:“它的美还在于这个孩子才刚刚起步!”
莱特兴高采烈地:“他还没有起步呢!他还能写出上百部的书呢!”
罗恩:“简直就是宝库!”
莱特:“一个金矿!”
罗恩:“一份奇妙的财产!”
莱特:“是我们出版社前所未有的!”
罗恩:“这就像碰上了金矿!”
莱特:“这就像大街上捡到了钱!”
罗恩:“这就像久旱逢甘露!”
莱特:“这就像不图回报的行善!”
然后两个人一起:“这就是上苍赐予的!……这就是仁慈的眷顾!……这简直太棒了!”
同时,阳光仍然来来去去,阴暗过去后,晴朗的一天总会再来,蓝宝石般的天空又会暗淡起来,光辉灿烂的日子又会到来——所有的希望、欢乐、恐惧、怀疑、苦难,所有的成功和必然,所有的死亡、失败,所有迷惘、沉闷的绝望——所有的荣耀和歌唱,还有——哦,生活中、心灵里,那些美好的、愚蠢的、罪恶的、自豪的和无辜的——潜在的、可爱的、错误的青春!
尽管阳光总是来来去去,但是那只猫仍然悄悄地、大摇大摆地迈着漠然的步子沿着后院的围栏爬行着,每天中午他都会听见楼道里响起她的脚步声,埃斯特欢快、苹果般红亮的面颊,像清晨欢快、热情的小鸟:“有没有消息?今天有没有消息,小伙子?”
而蒙克这时像熊一样乖戾暴躁地瞪着眼,咕哝道:“没有。”
她说:“你收到他们的信没有?”
他说:“没有!还没有收到他们的来信!”
她说:“嗯,你当然不能指望这么快就收到。你得给他们一些时间才行。”
他的双手紧握在一起,身体前倾,盯着地板:“我已经给了他们时间。我压根儿没指望收到来信。”
她不耐烦地说:“哦,别像个傻瓜似的乱说!你知道你会收到他们的回信的!”
他说:“你说话才像个傻瓜呢!你知道,我是收不到他们的来信了!”
她有些恼火地抬高了声音:“老实说,我没想到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蠢话来。”
他说:“我无能,所以每天要花八个小时来听你胡说八道。”
她高声、激动地警告道:“你那副德行又来了!”
他痛苦地说:“我祈求上帝,你快闭嘴吧!但我知道没有什么希望的!”
她激动、颤抖地高声说:“哦,所以你想让我走,是不是?你想甩掉我,是不是?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低声说:“好了!好了!好了!你错了!我没错!你赢了!”
她的声音有些胆怯地颤抖着:“因为,如果你希望结局如此,那我就不再说了!要是我不受欢迎,我也不会多待一会儿,你是不是想让我离开?”
他和先前一样阴沉着脸低声说:“好了!好了!好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的声音有些短促、刺耳:“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希望我离开吗?你想要摆脱我吗?你想让我走——呃?”
他厌烦地低声说:“噢,看在上帝的分上!”然后站起身走到窗户跟前,咕哝道,“做你他妈的想做的事情去——离我远点,就这样!”他用双手撑在窗台上,沮丧地看着外面的后院,阳光钻出来,然后消退,消失了。接着又钻出来,再次消失了。就这样,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然后穿过云层,最后消失了。
她歇斯底里地高声说:“这就是你希望的结局——呃?这就是你希望的?你想要摆脱我吗?你就这样告诉我你和我一刀两断了吗?你想让我离开你——走远点,离开你——别理你吗?”
他用手捂着备受折磨的耳朵,发疯似的转过身,大叫一声:“天啊——是的!……滚出去!滚开!……你想怎样就怎样去做!”然后又吼道,“让我清静一点,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高声、嘶哑地说:“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走!……再见……我就走!……我再也不打扰你了!……我走开,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对此没有任何回应。她慌乱地来回走动着,就像一个轻信别人、类似奥菲莉娅[1]的人,用献花时戏剧般的口吻说:“再见!……结束了!……了断了!……他抛弃了她!……他厌倦了她!……她爱他,来给他做饭……她忍受了他所有的虐待,只因为她崇拜他……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受够了她!……他从她身上得到了他想要的,利用了她有用的价值……现在她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他像个走投无路、发疯的动物突然转过身,咆哮起来:“利用你!嗨,你——你——你这个荡妇,你——你说我利用你是什么意思!是你利用我!”
她这时更像奥菲莉娅了,显得温柔而沮丧、心碎而无助,她古怪、恍然醒悟地摇了摇头,仿佛在向某个身处宇宙的人说:“好吧!我明白了!……他抛弃了她!……这些年来她为他做牛做马……支持他,安慰他,信任他……她以为他爱她,现在她已明白这是一场误会……好吧!好吧!她现在要走了!……她对他没用了,所以他现在告诉她滚出去!……把她赶走!……她没什么用了!……他从她身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她把所有的爱给了他,为他奉献了一切……她还以为他想要这一切,但他现在再不需要了……他利用了她有用的一切价值……现在他用不着她了……”
他发疯般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抬头望着天上的某个知已,嘲弄道:“利用她!利用完毕了!哎呀,让我该死的灵魂下地狱去吧,这简直太有趣了!利用她!现在用不着她了!”然后用一种嘲讽、装腔作势的优雅口吻说:“这难道不好!难道这些话他妈的不动听!利用她!那么现在干脆交给牧师——惩罚一下吧!”然后突然又回到那种粗暴、随意的狂乱状态:“嗨,他妈的,我曾利用你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我的青春献给了你——我的生命——我的力量——我的信念——我的忠诚——还有我的痴情;把我所有的激情、诗情和青春的自尊、无知和纯洁都给了你,——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嗨,就让我这该死的、不幸的、悲惨和注定失败的人下地狱去吧——因为我爱她——因为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利用她!是的,上帝,爱她就是利用她——这个女人的想法应该有中年妇女的沉着——其他女人都会如此!——应该把她为数不多的时日花在同上帝的和解上!是的,我可以说,我是拿年轻人的崇拜和忠诚利用她,用年轻人一生的激情、诗情、天才和灵感去点亮她的才华!利用她!是的,该死的,我让月亮弄昏了头,我神魂颠倒,我以前就像抽了鸦片的王八蛋,以前是,现在仍然是!我就是这样利用你的——我罪有应得!”
她克制地、平静地喘着气:“不,不!……不是这样的,乔治!我爱你……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既然你想让我走,我现在就走……但是至少公平、诚实地看待这一点……你得承认我爱你。”她带着淑女般高贵的沉静继续说,“当然,我曾以为你也爱我……我以为你回应着我的爱……但是——”露出一丝苦笑和先前的平静和高贵,“我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我现在才明白自己犯了个错……但你现在至少要公平点,因为是你在赶我走。”然后手和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又回到先前那种安静的神态中,好像在同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说话,但却透出美好、淑女般的高雅,“我爱你,这是真的……我会一如既往地爱你……当然,对你来说爱情似乎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东西,但是……唉——”又露出一丝苦笑,“我却不同……爱情不是来去自如的东西,爱情不能时而热时而冷,爱情不像水龙头可以任意开关。”她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豪情,“爱情需要忠诚!……爱情需要持久!”她痛苦地说,“我们不像你这个高贵的基督徒……不像你们这些了不起的外邦人。”她激动地喘着气说,“噢,那些高贵的家伙,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睿智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给我说过这些……那些妓女们,跟那些随便的女人睡觉,在遇到我之前和那些小婊子们乱搞关系……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你给我讲过你父亲的事,不是吗?……噢!他可能是最伟大的父亲了,是不是!……为了一个妓女离开你妈妈!”
他用几乎快要窒息的声音说:“好了,你听着!别把我父亲扯进来!……你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