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Chapter42分离 - 网与石 - 托马斯沃尔夫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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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Chapter42分离

第四十二章chapter42分离

四月已经过去,五月业已来临,但蒙克没有一点改变,也没有改变的希望。在他纷扰、混乱的头脑里,无数怪异的思绪飞来飞去,他的生活就像一只逆风冲向大海的飞鸟在狂魔的舞蹈中艰难地搏击着。但是,在他眼里,他始终觉得自己能够把握住自己的生活,然而却永远无法把握得住。他的生活就像善变的原子,具有不断变换的面孔,也像不变的真理,已经在他狂热的奋斗中,像彩色的烟雾一样,慢慢地消散了,徒留下困惑、迷茫的他,就像一只发疯的动物狠狠地拳击大地坚实的墙壁,直至手指鲜血淋漓。

有时候一段记忆、一种高尚纯洁的召唤平静地滑过他的脑海,留给他片刻的纯净和短暂的欢愉。这时他就不会再思慕那富饶的安乐乡了,不再渴望那多情的肉体和被成熟的葡萄染成了紫色的双唇,但他会渴望宽广、永恒的天空,渴望用未经打磨的石头砌成的矮墙,渴望那双平静的眼睛,那双眼睛眺望着静谧、波澜不惊的大海,海水富有节奏地拍打在岩石上,发出声声叹息。时间流逝在永不停息的波涛声里,甚至连天空也悲悯地高悬在众人的头顶,他们渴望生活,但却冷静地知道他们必将死去。时间的痛苦、短暂岁月的哀伤驻留在他们身上,永远挥之不去。他们的生活就像交替的四季,各得其所:

春天,万物复苏,处处莺歌燕舞,波光粼粼的池塘里跃动着朝气蓬勃的生命,这是一个狩猎、捕获和角逐的季节。

夏天是奋斗的季节,强大的手臂挥出迅速、有力的一击,在毫无怜悯和道义中取得胜利,在心悦诚服中失败。到了十月份,他们心怀智慧的种子,显得成熟而从容。他们平静的眼睛看见了不朽的一切——大海、高山和苍天——他们并肩走来、严肃地交谈着人类的命运。他们的成就便是真理和美,他们一起坐在坚硬的垫子上、品尝着美酒、橄榄和一块硬面包。

十二月来临了,房间里没有悲伤,他们平静地倚在墙边,长着灰白头发的脑袋静静地搭在长袍上,死去了。

那么,这就是答案吗?他摇了摇头,想把这幕景象从眼前抹去。不,不。没有答案,如果这样的人还活着,他们早已被我们的不幸、疯狂、痛苦触动了,狂怒的肉体就会明白。折磨和疯癫的大脑既属于我们也属于他们,长久以来,在人类生活短暂的历史过程中,这条大河奔流不息,河水昏暗、昼夜不舍、难以捉摸。

现在这只蠕虫又开始噬咬他的生命,一把利刃穿透了他的心脏,并在那里绞动。他突然变得面无表情、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开始腐烂。

那天中午,埃斯特刚回来,看见了他。他坐在床上,闷闷不乐、面无表情、脸色铅灰,对一切漠不关心,也没有兴趣和她说话。见到他这个样子,她想以轻松愉快的方式,给他讲一讲前天晚上看过的一个剧目,想让他说说话。她给他从头到尾讲了那出剧目,如演员是谁、演技如何、观众的反应如何,在她把剧场中的情景搬到现实生活中的时候,她滔滔不绝、轻松活泼地说那场演出多么出色、多么宏大、多么精彩。这些表面上简单的话语从她能言善辩的嘴里说出后刺激了蒙克,令他勃然大怒。

“哦,漂亮!哦,宏大!哦,精彩!”他粗鲁地模仿埃斯特的声音,恶狠狠地闷声吼道,“上帝啊!你们这些人让我觉得恶心!你说话的那个德行!”说完,他又忧郁地不吭声了。埃斯特一直在房间里轻轻地走着,但是此刻她猛地转过身看着他,她涨红了脸,突然愤怒地大声说:“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她情绪激动地尖声喊道,“以上苍的名义,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和什么人说话呢?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她结结巴巴、气愤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是吗,你肯定很清楚!”他阴着脸、有气无力地咕哝道,“你们全都是该死的王八蛋!你跟他们一个德行!都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埃斯特愤怒地说,“我跟谁都不同——我只是我自己,我就是我!你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你厌弃整个世界,你诅咒、辱骂所有的人!你多半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你们这些人!你总是管我叫‘你们这些人,’”她讥讽地说,“你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哦,没错,我的确不知道!”他阴沉着脸说,“你们全都是该死的——一丘之貉!”

“和谁一丘之貉?和谁一丘之貉?”她大声问,同时痛苦、气愤地大笑起来,“上帝啊!你干脆一天到晚就嘀咕这句话吧,真是不可理喻!”

“那一群该死的腰缠万贯的犹太人和异教徒艺术家——我指的就是他们!你们一个劲地问别人‘你看过这个吗?’‘你读过这本书吗?’总是对著作、戏剧和绘画发表一些愚蠢的废话,哼哼唧唧谈论艺术、美、生活的追求,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在乎他妈的正经事,只想赶时髦!哈,你们真让我觉得恶心!——你们这群该死的东西,只知道讲一些仙女和同性恋的笑话,还有你们的著作、戏剧和黑鬼的雕刻艺术!”他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错。你对此清楚得很,不是吗?想通过阅读杂志来瞧瞧自己的真实模样——一旦发现你们那群肮脏的人——你的朋友和赞助人反对和你的观点相左时,你就会食言、改变主意、连半分钟之前说过的话都不愿承认了!”他爆发出一阵气愤、不大确信的笑声,“主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这个可怜的傻子,你简直就像个疯子似的胡言乱语。”

“那个好人——真正的艺术家——正儿八经的诗人——就应该完蛋死掉——”

“哦,完蛋死去,哎呀!”

“被那些腰缠万贯的傻冒、搞艺术的王八蛋以及他们淫荡的婆娘们凶狠、恶毒地弄死!”他讥笑地说,“我对你现在创作的作品很感兴趣!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我们需、需要你这、这样,”他近乎无声地低语着,“你不想来、来喝杯茶吗,星期四?只有我、我、我一个人……那些婊子!恶心的婊子!”突然,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低吼起来。接着,他又用一种哀叹、诱惑、勾引的口吻说,“我们可以在一起好好地长聊一番!”

“我很想跟你一起说说话!我感觉你有很多话要给、给我说!啊哈,肮脏的母猪!就是你!你!你!”他大口地喘着气说,“这就是你们那群人!难道这也是你们的把戏吗?”他的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变成了仇恨的低语,在沉默中非常吃力地呼吸着。

她没有立即接他的话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伤心地轻轻地摇着头,流露出鄙视、怜悯的神色。“听着!”她终于开口了。他转过了阴沉的脸,不去看她,但她却抓住了他的胳膊,一把拉了回来,用命令的口吻尖声说道:“听着,你这个可怜的傻子!我来告诉你!我来告诉你,你现在出了什么毛病!”

“你诅咒、辱骂所有的人,你觉得每个人都对你有怨气、都想要加害于你。你觉得每个人都在反对你、深更半夜连觉都不睡、盘算着占你的大便宜,你觉得所有人都在谋划着打压你。好,我来告诉你,”她平静地说,“你在脑子中虚构的这种事情压根儿就不存在。这是你自己造成的心魔在作祟。乔治,看着我!”她厉声对他说,“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不管你说我什么,我敢肯定,这种邪恶的想法除了存在于你的脑子里之外,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你咒骂、抱怨的那些人从来没有恨过你,也不想加害于你。”

“哦,”他恶狠狠地挖苦道,“那么,我觉得他们很爱我!我觉得他们不遗余力地打算为我做好事了!”

“不,”她说,“他们和你无仇无怨,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他们很多人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你。他们既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为你做什么好事。他们根本就想不到你是谁。”她缓了缓,哀伤地望着他,接着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即便他们认识你,事情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别人根本就不是那样想的。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她情绪激动地大叫着,“别再让这些卑鄙、丑恶的思想玷污自己的心智、扭曲自己的生活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用信任和理智来考虑别人吧!他们根本就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没有人想伤害你!”

他沉着脸傻呆呆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癫狂起来,他带着一贯的羞愧和厌恶,有气无力地望着她。

“我知道他们不想,”他含混不清地说,“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骂他们,是因为我知道我一无是处……哦,我不能告诉你!”他说完后猛地做出了一个绝望、迷惑的动作,“我不能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讨厌所有的人——尽管我说了他们不少的坏话。我谁都不恨,只恨我自己。”

“埃斯特,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到底怎么了?我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我过去的力气能抵得上二十个人。我热爱生活,我有能力和勇气去做任何事情,我像一台大马力的发电机一样,精力充沛地工作、看书和旅行。我曾想吞掉地球,用世界上所有的书、所有人和所有国家来充实自己。我想了解所有人的生活,周游全球,像一位伟大的诗人那样去观察和了解世上的一切,我漫步、游荡在街头,如饥似渴地理解人们的言行,永远也不觉得满足。”

“所有的一切都荣耀、胜利地向我大声欢唱,我确信自己有能力、有才华去实现我想做的一切。我渴望名誉、爱情和荣耀,我确信自己有能力获取这一切。我想要把工作做好,使我能出人头地,在我的事业中,我将永远不断地成长、日趋完美、积蓄力量。我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说出自己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而不是一个丑陋、软弱的家伙,这有什么可耻的呢?……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讨厌我的生活和我身边见到的一切。仁慈的上帝!如果我老了,不中用了,而且从未从生活中获得我需要的一切,那么,我会明白这其中的原因的!”他突然大声喊道,“但是,我才二十七岁,我已经不中用了!我的上帝啊!我成了一个二十七岁、不中用的老年人!”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然后开始使劲地用拳头捶打墙壁。

“哦,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哎呀!”她突然爆发了一阵简短、愤怒的笑声,“从你的行为来看你的确不中用了!你存心想教训我。你胡说八道,把所有人都教训了一通。你折磨自己,把脑袋往墙上撞!但是——不中用了!你已经像哈德逊河那样不中用了。”

“哦——不要——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再说了!”他愤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然后伸出胳膊,迷惑、愤怒、焦躁地挥舞着,“不要再奉承我了。听着,我告诉你真相吧!我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希望和信心,也没有了以前拥有的精力和体力了。该死的,婆娘,你听不懂吗?”他狂怒地说,“难道你自己明白不了吗?你不知道我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了吗?”

他大吼着,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怒视着她,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半年没有大声尖叫过了?”

对于一个不在场的听者来说,虽然最后的这几句话听起来荒谬可笑,但是他们二人都没有笑。相反,他们都神情认真、怒气冲冲、表情严肃、情绪激动地面对面站着。她能理解他的心情。

难以理解的是,在他最近几个月来因癫狂、愤怒而饱尝的折磨中,他所说的“尖叫”在他看来似乎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其实,这只是精力充沛的动物发出的一声呼号。自他幼年时起,在一阵不断膨胀的快乐中,他的内心便会升腾起这种无言的号叫,所有的痛苦、欢乐、喜悦都会聚集在他的嗓子眼上,然后迸发出一声狂野的山羊叫声。

有时,它来自某个胜利或成功的时刻,有时它毫无切实的缘由,而是由某些令人费解、莫名的起因所致。在童年时期,他曾有过上万次这样的经历,它会在数百万短暂事物的光亮和色彩中到来。永恒大地无尽的美好和荣耀,无穷的痛感和快感,对生活在大地之上的人类的无穷认识,皆在那一声伟大的呼喊发出的一刻汇聚在了一起,尽管他不知道它是如何汇聚的,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有时候,它在简短、稍纵即逝的瞬间到来——存在于新磨咖啡浓郁、沁人心脾的香味中,或者存在于金秋十月寒霜初落的傍晚从邻家传来的煎牛排的香味中。有时候,它存在于大雨过后上涨的、混浊的河水中;或者存在于整整齐齐码放在乡间四轮马车上的硕大西瓜中,西瓜下面铺着干草;它存在于夏日人行道上炙热的柏油气味中。

同样,它也存在于那些老字号的杂食店散发出的香味中——突然,他想起了童年时期一个被遗忘的片段,当时他就站在这样的一家杂食店中,看着夏日的乌云逐渐聚集,形成了一场暴风雨,乌云呈现出墨黑、酱紫色的色彩。十分钟后,他看见倾盆大雨像开闸而出的洪水落在杂货店老马苍老、沮丧的脑袋上,落在它瘦骨嶙峋、灰白色的屁股上,落在它冒着热气的身体两侧。这匹老马套在车上,停在一段铺地块料上,忧伤、耐心地站在路边等待着。

这个朦朦胧胧、已经忘却的瞬间再次回到了他的记忆之中,这样的场景给他带来了久违的、不可思议的快乐。他还记得店里所有的物品和人们——穿着围裙的伙计,他们戴着稻草做的护腕,袖子上贴着臂章,耳朵后面别着铅笔,头发中间留着一条笔直的分发线。他们收取那些若有所思的家庭主妇们的订单时,露出虚情假意、逢迎讨好的声调和神态;店里那些巨大的储物箱和桶子里散发出的浓郁香味;腌渍在亚特兰蒂斯大木桶中的泡菜发出的气味;地板、柜台上的木板发出的气味,那些木板仿佛已在各种各样的香料中经历了十来个年头。

还有巧克力、茶叶散发出来的浓郁香味,从研磨机上倒出来的新磨的咖啡香味;黄油、猪油、蜂蜜和烟熏腌制肋条肉片的气味;熏火腿以及从一大块上切下来的楔形奶酪的气味;还有花园里新鲜蔬菜和果园里水果的泥土气息——鲜脆的豆荚、西红柿、青豆、新鲜的玉米和刚出土的土豆,还有苹果、桃子、李子以及结实而熟透了的、敲起来砰砰直响的绿色大西瓜,给闷热的夏天带来独特的刺激。

那天的整个场景——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还有闷热的空气、黑乎乎的光线、倾泻而下的豪雨浇过了整条空荡荡、闪着微光的人行道,浇过了杂货店那匹灰色的、身体两侧还冒着热气的老马,也浇过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刚结婚不久,当她把订购单交给恭候在她面前的店员时,狐疑地咬着粉嫩的双唇——这一切在这个年轻人的内心唤起了一阵强烈的快乐、满足、自豪和得意的感受,一种无法抵挡的胜利感和满足感,尽管他不知道这种感受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

但是,他在孩提时发出的那声响亮的呼喊却更常见、更模糊地来自更隐蔽、更巨大、更加难以明了的快乐之源中。那时候,这幅内容丰富的图景还没有清晰地绘就,而且相关的影响、成功与满足的无限遐想还不明朗,也无法表达出来,但是,他对快乐的信念已经像这幅图景完成和确定时那样强烈了。

有时候,这声呼喊融会于青葱山巅之上的流云中;又有时候,在他一生莫大的狂喜中,它存在于森林亮丽的绿意中,存在于荒野杂乱的诗情中,存在于树冠下凉爽、光秃秃的空地中,存在于金色、闪亮光芒中,在凉爽、无边无际的绿色魔力中,这光芒显得奇特而令人心醉。

在这神秘的美景中将有一个斜坡、一片林间空地、一泓泉水,四周青苔如茵;一棵腐烂的大橡树横卧在路上,远处水晶般的清澈溪水跌落到岩石上,水塘中有一位姑娘光着腿,露出丰满的大腿,身穿百褶裙,她的四周是这神奇的金色、无尽的绿意、岩石、蕨类植物,以及像毯子一样松软的林中泥土所散发出的奇特光芒,还有午后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快速移动和突然轻拍的声音,有鸟儿疾飞发出的窸窣声和嗡嗡声,一切皆从她身边传过、中止、消失,然后又再次出现。

这声呼喊在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午后钟声里响起,穿过昏暗中暖意融融的草地和丁香花散出的幽香,在夜间橡果雨点般坠落地时响起,也会在秋日高空呼啸的风中响起;它存在于黄昏街头嬉耍的孩童们大声、自由的喊叫声中,也存在于夏末的低语中,存在于夜间大街上某个女人的说笑声中,存在于一片树叶在树干上的挣扎中。

存在于夜间的浓雾、星光和从远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存在于鲜活的树叶之中,存在于突如其来的暴雨中,也存在于即将来临的大雪中,存在于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在窗户玻璃上的时候,存在于第一缕曙光、黎明和马戏团中,存在于黑暗中跳舞摇摆的灯笼中,存在于打旗语时闪烁的绿色灯光中,存在于机车加速的声音和黑夜里货运车厢碰撞、震动的刺耳声中,存在于马戏团演员的喊叫和咒骂中,存在于打桩的节奏中,存在于画布、锯末和沸腾的浓咖啡的气味中,存在于狮子的臭味、老虎的黑黄花纹中,存在于高大、茶色骆驼的气味中,也存在于他们带给这个小城的所有陌生的声音、景观和气息中。存在于平静田野所透出的忧郁和快乐中,白天的燥热已经在田野上消散;存在于逐渐转凉、进入黑夜的大地之躯上,平静地呼吸着白天的最后一缕光亮。存在于黎明时分打破街头寂静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中;存在于破晓的鸟鸣声中;存在于黄昏时分耕牛坚硬、分叉的蹄子中,它正从田里归来,行走在大路上;存在于傍晚时分光芒暗淡的夕阳里,它穿过山间的草地,消失在树林深处;存在于傍晚时分静寂的大地上;也存在于对远方小镇的清晰观念、痛苦和快乐中。

他的嘴里发出的这声呼喊包含了以上所有的事物和所有来来去去的运动,会使人想起新大陆、城市、轮船和女人;想起车轮和铁轨,后者像五线谱一样弯弯曲曲地行走在大地上,奏出欢快的旋律;想起水手和航海,以及永恒的时间之声,它在宏伟的车站大厅四周发出喃喃细语;想起火车头的狂奔、耀眼的灯光、活塞的驱动、火车头强大的力量及其在夜里迅速穿行在铁轨上时发出的光芒和蒸汽。

它存在于这个肮脏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巨大站台上,站台弥漫在四十列火车喷发出的浓烟之中,它存在于夜间普尔曼卧铺车厢中如雷的鼾声里,存在于那个青年的心中,他在自己的铺位上狂喜地倾听某个女人在黑暗中慵懒地伸展大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天鹅绒的沙沙声,他看着大地广袤、模糊的地貌,车轮在均匀的节奏声中从他的幻想中轻轻驶过,他听见了比梦更奇异、更熟悉的东西,它存在于寂静、沉默的夜色中,存在于弗吉尼亚某个小站月台上陌生人的说话声中。

这声呼喊发自他对航海和远方、对广袤和孤寂的大地所拥有的一切观念中,也发自他对发源于深夜的壮丽江河的观念,消失在群山深处的江河之源缓缓流出含有矿质的、神秘的大地之水里,在黑暗中负载着冲积物流过整个大陆。这一声呼喊存在于他对这片孤独、黑暗、硬壳包裹的地球的观念之中,存在于夜色中的美国,处处生长着挺拔的玉米,玉米叶在凉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它存在于对江河、山峦、平原和沙漠的观念中,也存在于他对整个美国所有沉睡的小镇和铁道上不断闪烁的耀眼车灯的观念中,存在于他对辽阔的麦田的观念中,存在于他对所有梦想和西部姑娘的幻想中,那位姑娘在暮色中站在门口静静地眺望着碧绿、一望无垠的玉米地或金色的麦田,或凝视着大漠落日的耀眼余晖。

因此,在这幅大地的全景图中,大地,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奋力绘就的图景之中,在他不断的劳神费心的思索中,大地一如既往,亘古长存,不仅源于他所见、所知和所忆的一切,而且源于他对大地的饥渴和欲望,这是无与伦比的。这声欢快、得意的呼喊具有其自己的生命力。它一直存在于他对大地的全部构想和设计模式中,这种构想和设计已经变得十分完整,并在他的头脑中熠熠生辉。有时候他在夜里会看见它在自己幻想的画布上完全地展现开来——月色映衬下的小山、山峦、平原、大漠、田野、沉睡的森林,还有不堪负荷而呻吟的小镇、城市。它存在于他对夜色中流淌的宽阔、神秘的江河的幻想中,也存在于那一万八千英里长的海岸线上,大海在闪烁的月光下永不停歇地奔腾着,翻滚着,打着旋涡,汹涌的浪涛发出嘶嘶的声响,海潮像呼吸一样骤然降下又缓缓上升,无休无止地填充着无数的洼地。

这声呼喊在他想起热带的黑暗和夜晚的丛林,以及所有黑暗、邪恶、未知的东西时迸发而出;它带着魔鬼般的喜悦从沉睡的荒野升起;它来自浓密的丛林深处,令人不寒而栗的毒蛇之眼藏在长满蕨类植物的土堤上;它也从他对奇特的热带植物的幻想中飞奔而出,那些热带植物喂饱了狼蛛、蝰蛇和角蝰,它们因自己分泌的毒液而昏昏欲睡,黄绿相间、蓝色、艳红色、头顶长着簇状鸟冠的马尾鹦鹉以其骄傲、愚蠢的鸣叫打破了黑暗。

这声呼喊从黑夜的心脏和沉睡的大地飞奔而出的时候,它来得最为猛烈、最为狂喜。在许多宁静的夜晚,他的灵魂从城市囚室般的房间里飞出,横扫整个沉睡的大地,他听见了周围千万人的心跳,那声狂野、无言的呼喊从他喉咙里飞奔而出。从稀疏的星辰照耀下的黑色浪涛和人类沉睡的洪流出发,这声呼喊吼向潜游在夜晚沼泽、水域中的大鱼,吼向头脑中盲目的蠕虫、长有吸盘的爬虫,以及摸索爬行的动物,吼向所有微妙、看不见的移动,吼向所有听不清、含混的低语,吼向在这个沉睡的大地上游着的、慢慢爬动的或蠕动的生物,吼向所有遥远的、被森林覆盖的地方。这是一声胜利、回归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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