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钟
夏钟
泊今平静地擡头看墙上的挂钟。
她注视着纤长的指针转动,在早间明亮的光照下,时和分都在表盘上投下数道深刻的影子。
这一刻终于到了。
此时,四周人群因为焦虑和紧张而嗡嗡作响。身前的走道上拉着一道明黄的胶带,光滑、鲜艳而具有警示性。它横在斑斓的花岗岩地面上,像按住了蓄势的虎皮。
泊今压抑了很久的不安微微从心里翻上来。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拢起的喧哗声,回头才望见是彭月薇来了。
她神态自若地和孩子们握手、嘱托,像一棵不知有过多少年轮的老树。密集纹路一圈圈的生长里,一年年十八岁的少年受渡。
她的出现,让惊心动魄的高考前一刻奇异的缓和下来。
泊今也有一瞬间的怔神——踏进过千百次的朝中教学楼、总来视察情况的老彭,还有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夏天,它们共同把这次测验折叠起来,让她把这一场最叫人悬心的考试像平常一样地踏过。
泊今在心里调整自己的呼吸,跟随着女孩儿们上前,拥抱班主任来讨个好彩头。彭月薇轻柔地拍一拍她的发顶,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
“旗开得胜。”
如果把人生抵作钟表转一圈的长度,那么这短短的三天,是不是只相当于轻促的一格走过?
泊今在拥抱的瞬间怔怔地想。她听见允准进入的第一遍铃声响起,感受到自己浑身的血液被它激荡得澎湃起来——
她注视着彭月薇的眼睛,重重地点头。
直到坐在礼堂的椅子上,泊今仍然不能回神。几个小时前桌上的考卷像白鸽骤然地掠过,因为紧张情绪倏乎消散,她在毕业晚会这一天,仍然觉得一切恍在梦中。
红色的帷幕、铺着木地板“咚咚”作响的礼台,还有周身松快大笑着的朋友们。
泊今对于这个夜晚最后的印象,是她们回到教室里拍最终的合照。
那时候地板上胡乱散落着雪白纸片,白炽灯无比亮。一切杂乱、零散,在即将分别的前提下显得很萧疏。
泊今悄悄侧过头看教室一侧的玻璃窗,满室的人都被投射在窗外透明的世界里。
所有人影挤在一起,迷蒙、模糊,一个轻微的擡手动作都会在影子里显得声势浩大。因此泊今微微眯着眼睛望去时,觉得自己眼前正在发生一场荒诞又快活的宴会——
但魏亭羽在合完影后靠在丁姮肩上。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大约是被眼前的离别,或者为离别竟然这样平常地发生而感伤。她握住丁姮在肩上轻抚的手,看泊今:
“……你们不难过吗?”
“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她说着感怀又涌上来:“以后……”
以后。
泊今明白她想说什么。短暂的同窗生活在每个人的人生里是萍水相逢、因缘聚散,而前路却无常浩广,让人不得不像飘转的飞蓬那样心生迷惘。
可是泊今悄悄地凑近她:“我们不是提到过那个吗?”
她低声说:“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1】。”
“所以不要难过呀,”泊今心下很平静,她直起身来看窗外真切又空蒙的投影,看周身零散的人群。
“一篇故事的终局就是另一篇的序章。说不定我们以后偶然碰见,会用‘自从上次分开’来当作引言呢。”
然而她在半个月后“重逢”的时候就没有现在这样坦然。
泊今提前两天看到准确的出分时间。
她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夜里却没由来的直到两点钟还不能睡下。这样的紧绷情况一直持续到25号的清早,泊今所有社交软件的热门搜索都被“c省高考”牢牢把控着。
她在偶然刷到一篇袒露心路的焦虑自白,就一直反复在这个话题下看众生相直到下午一点半。
就是这时候接到林斐的电话。
“就半个小时了,”她低低地说,“我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
“出来聚聚?”她问。
于是一寝室人又在ktv包厢里重遇。
红绿蓝光交替着洒在人脸上,私密性很好的房间此刻却落针可闻。屏幕上宣传禁毒的广告曲喑哑地演唱。几个人碰面时心照不宣地苦笑了一下,随即各自七扭八歪地倒在沙发上紧张地刷手机。
泊今在本省高考超话里反复刷新。
哭诉、伪装成学长的卖课软广和不知第几条锦鲤帖子在眼前掠过。泊今在静谧的时间示数跳动下缓缓屏息,觉得现在转动着的表盘完全是绞着人心的屠刀——
就是在她几乎无法承受的时候,时间跳到“14:00”。
心跳停了一拍。
随后是超话里刷新出来的短信截图。相当不错的分数,文案是“芃州先出成绩了。”
底下立刻围上几十条评论。各ip像传递电报一样报着自己这边的收信情况。泊今用发冷的手指慢慢往下划,瞳孔下意识收缩——
“朝州也有人收到了。”
短信提示音闻风而至。
在身边三人敏锐的注视里,泊今颤着手点开详情页。
那些黑色的数字分明直观地全部跳了出来,泊今却好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去理解它,让视线匆匆地划过——她第一时间看见最末尾的位次。
四位数,1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