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上钟
塔上钟
就像是做梦一样。
钟叙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于泊今并肩立在钟楼上。
这时候底下的声色都被抛得很远,像萧疏的黄叶在地上翻卷。劲长的风把一切都往身后推,晚云覆盖着整片天地。
仿佛只有这一个隐蔽的存在,是天和地之间唯一的空中楼阁。
钟叙忍不住把手扶在栏杆上。
沾了一手灰。
这里的一切都落着灰。
生锈的黄铜钟低垂眉眼,铁皮门翻卷红肉,墙上的老涂鸦盖着浮灰棺材板。
只有身边的泊今得到月色青睐。
她蒙着一层朦胧的柔白光亮,插着兜眯眼看远远的云山。淡玉兰香因为她转过头的动作重新翻涌,钟叙听见她轻声问:
“你之前看起来很失落,是因为……我吗?”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失落。
钟叙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
失落?他其实根本是嫉妒得快发疯。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注视姜照和的时候是什么神色。
他想起他们交谈的情景,看见姜照和同眼前人对视时无意识流露出的熟稔和放松——
他对此太熟悉了。只需要一眼,只要这一眼,钟叙就明白,他也是被“于泊今”光芒所照拂的其中一个。
因为她的存在非常、非常特别。所以泊今在倾听和叙述的时候就像是牧师,因此被她所注视着的迷惘者,是没办法不对这位医生心生依赖和亲近的渴望的——
这就是他钟叙最清楚的自白。
可是她广泽所有人。
所以钟叙从来没有办法压抑住自己的渴望。他曾经因为自己的私欲而痛苦,又一万遍地经受它诱惑——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好。他想,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只对我更好一点?
这个念头像蛇蛰伏在心里。
在于泊今因为伤神回避他的时候沉眠,又在他看见她竟然向姜照和仰头露出求解的神色时,让钟叙被嫉妒把控得没法移开视线。
你说过的。他觉得心脏的酸楚联通到泪腺。你说过是“只对我”的,那凭什么姜照和能得到你的青睐?凭什么他能让于泊今信赖地、亲近地,像曾经的他自己一样地把苦楚交给他姜照和来开解??
钟叙依然不觉得于泊今会中意姜照和这类人。所以她的疑惑和惘然一定奉上得直白单纯,就是这样才让他羡慕得要发疯——疼痛是多么隐秘又亲密的触碰。
解开肺腑之间积年的病灶时,会触碰到一个人的过往,触摸到她最坚硬和最柔软的内里。钟叙因为他们之间的过去——于泊今的过去没有自己参与,而心脏发痒发痛;因为她难过时选择倾诉的、倚靠的那个人不是自己,钟叙觉得心如刀绞。
而且。
他看着眼前人自然望来的眼神,觉得自己根本从骨子里卑劣——她是这样敏锐温情的来关切他的情绪,但自己却还要因为不能言说的欲望痛苦——双重的情绪压迫下钟叙鬼使神差地应声:
“嗯。”他说,“我嫉妒他。”
泊今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
她诧异地睁圆眼睛看他,只见钟叙难为情地侧过头。
他现在的样子好像屋檐上欲滴的水,泊今想,很可爱。带着时间的积蓄和看不见的灰,剔透地笼成腹尾圆圆的水珠,下坠。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靠近他。
因此倾诉欲被隐秘的黑暗打开了一个口子,于泊今仿佛突然转折,没头没尾地注视着前方说:
“我最近一直觉得很难过。”
她把自己从八岁的葬礼上开始剖白。
眼泪和眼泪,“膨”的落在地上长出冰冷的太阳;厚重的棺木,摸起来是细腻的好刀锋;妈妈手臂上黑色的纱带,带着凉的女子香和窒息感环绕在她们的身上——
于泊今断断续续、跌跌撞撞地说,她在偶然停顿的时候几乎忘记了讲述的逻辑,只是凭借本能择起最迫切的东西脱口。
从合上棺木到撞见姑姑夜里低泣;从打开纸盒到刀剑相向的大吵;最后是惶恐,像做梦一步摔落深渊一样的失手,和深夜在心上揣摩来去的惴惴的未来。
于泊今熟练地把自己解剖开,从年幼的时候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站在钟楼上,在他面前。厚灰层上留下脚印。
她把最后一点迷惘托付给夜空之后,仍然怔怔地不能回神。
夜晚来风,那些过去像是千万道老钟里传来的回音,在她心上一遍又一遍地回荡。于泊今的身躯于是成为一座时空隧道,在或深或浅的回响里,回到八岁的傍晚、十二岁的清早和当下十八岁的深夜。
时间在共奏恢宏无声的交响乐。
在整个乐曲,也就是她的人生,因为不断的重奏而渐渐明了的时候,于泊今终于怅然地长叹一口气——
她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无比惶恐的阴影是什么。
无力。失权。
所以无比惶恐地自疑。因为害怕被生死、被不确定的未来和最亲密的人剥除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