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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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今偏头去看她的神色,并不很悲伤。
于是她摸摸魏亭羽,说:“说明这是一件好事。”她把从女孩口袋里探出头的一枝花护住,调转话头,看她:“这是你的饯别礼物吗?”
魏亭羽才恍然地捧起它。
这是一枝粉色的蔷薇,淡粉过渡到白,花瓣上犹带水露,嫩得像婴儿脸颊。它被包在她棕红色针织衫的口袋里只摇摇晃晃地露出一点脑袋。
泊今看她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笑着摇头,又点头:“不是呀,嗯……不过也许?”
她把花朵捧在前胸,视线摇过来:“我今晚本来因为家里有事要延迟到校,所以想趁着请假的机会,干脆一口气和他说清楚。”
“不过和他讲清楚,只用了十五分钟。”
魏亭羽回头看一眼夜色:“是和另一个人讲话到现在。卫琅。”
“嗯?”
三个人低低的疑惑声错落碰撞。
“你们怎么会碰见?”
“恰好——或者不是巧合。”魏亭羽笑眯眯地说,“她和我说,是因为要值班。不过据我所知,高三这个阶段,大家很早就陆续退休了吧?”
林斐在一旁点头为她做官方背书。
“所以我假装相信好了。”魏亭羽非常姐姐风范地冲她们晃晃脑袋,“一直讲到放学铃声响。可能是因为她抱着朋友送的花束出来的时候,我说很羡慕——”
“所以她悄悄送给我一点‘羡慕’。”她坏心眼地拨弄一下花朵,看它有点委屈地弯起来又立直。魏亭羽抱着花像国王怀抱着继承者,她带一点怅然地说:“我喜欢她。”
魏亭羽告诉泊今。
和她站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非常奇妙。
她们之间永远没办法绕过另一个男生——少年时代的仰慕者恐怕会像一根刺,十年后也有回声。但正因如此,两个女孩被一种微妙的胜负欲和知交似的熟稔,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
就是在魏亭羽看见身边人的面孔,被粉白的蔷薇在夜里点亮的时候,有一道声音像雾气凝结在心上,慢慢、慢慢壮大得席卷天地——
它惆怅又勇敢地说:
我不要玩这样的游戏。
得到有好感的人赏识也好,喜欢谁而且为他雀跃也罢。青春期情愫和心上人的闪光点,编织起学生时代关于“喜欢”的庞大游戏。
它是校园王国的通用货币。对男女情爱的向往自动编织起游戏规则,把喜爱变成一种默不作声的社交。
魏亭羽喜欢他光亮、喜欢他声名远扬,恐怕周昱深也是同样。他们在喜欢的同时接近对方呈现出的光环,并且因为获得所以不能再脱下它。
它是“我应该”和“我想要”的自我定位投射,是稚嫩王国自我成型中的外交。就像他喜欢的,从来是由众人的认识所集合出的、所有人的“魏亭羽”,而并没有能力进一步走进她。所以她也不可能继续走下去:
也许不是不合适,只是“我”并没有成型。
所以,这是无可挽回的天堑般错频。即使存档重开一千次,这一条线程也不会拥有结局。
所以,魏亭羽看着卫琅因为不好意思而偏过去的侧脸,她想:我们不要玩这样的游戏。
泊今轻轻地翻身。被面摩擦的声音在黑夜突兀地响起来,她缓住动作,觉察到熄灯前的夜话一直在心上萦绕不去。
她只是想起自己。
那么我……我的国度成型了吗?
她从前觉得自己是足够利落的掌权者,开拓疆土从精神上的弑父开始。但是潺潺的血迹里于泊今终于明白,多年来缠绕在身后的父亲游魂在哪里。
他在母亲的骨血里。
所以她无法去做拯救者,因为灵魂永远只能由自己来洗涤。而她的妈妈身上,背负的从来不是一个人短暂生活的几十年光阴,她是被几千年历史边缘化又消解的,名为“母亲”的流亡人。
漫长的沉积不能只靠一代人来改变。
于泊今在这一刻有点茫然地意识到,她要做国王,需得在精神上彻底地杀父,而后彻底地出走。
从此才能作为“我”伫立。
因此,在这段她和妈妈的冷战时间里,于泊今几乎听见紧密的战鼓声,它一刻不停、一刻不停地催促她为自己谋取前路。
现在的泊今比当初的丁姮还要紧绷,埋头书山题海里只挂心“来日”。
但……现实并不是即刻见成效的养成游戏。从前积累的问题和过分焦虑的态度,让于泊今在很多时候下意识地走神。恍惚的状态让她的成绩稳定后,又开始小幅度地起落,终于彭月薇让人找她去办公室。
她走出来时,在人来人往的走廊沉默地站了一刻。
手心无意识贴着瓷砖面,因此回过神来时掌心已经被冰得发红。因为温度过于低,于泊今看着自己手掌错综的纹路和青筋,它带给人一种被烫伤的错觉。
泊今觉得自己眼里有些发热。她假意用纸巾擦脸,而后将它攥在手里,看上面被泪水濡湿出的小块河泽,彭月薇的话回响在耳边。
她一句也没有责怪她。
彭月薇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摸。泊今能够感受到护手霜香气和干燥的、衰老的皮肤,
它带着岁月的重量抚过年轻的孩子。她说:“老师相信你会做好的。”
眼睛又热,泊今想。
她干脆在走廊角落安静地蹲下。估算着还有五分钟上课,才抹一抹脸站起身回班——迎面撞上一个人。
钟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