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刀锋
岑恩沉默了很久。
久到泊今几乎以为她要转身离开,眼前人才低声说:
“我确实是……顺水推舟。”
她说:“我没有其他选择。这件事就到此为——”
“什么叫‘没有其他的选择’?”
于泊今的声音绷得很紧,是千钧之下即将裂断的一根头发。
她几乎要因为胸腔剧烈的起伏说不出话来,即使如此,也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
“你说给我取名叫‘泊今’,是希望我在任何时候都能学会怎么停放自己——那么你呢?你把自己停放到哪里去了?你当时到底为什么会愿意和他这种人,结婚?”
于泊今近乎绝望地合上眼睛。
妈妈,她想,你还记得小时候日记本上的誓言吗,那是你和我,两个女儿跨越时间的同盟——你为什么背叛她?
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岑恩再也无力维持面上的和缓。
她的眼眉和嘴角就像开败的花枝,一点一点,失去弧度的僵板,可是声音却很锐利。她的声音是一线无比雪亮的刀锋,因为世上最锋利所以狭窄得容不下任何温情。
于泊今快意地鲜血淋漓。
她快意地看着母亲强压住和自己一样的痛苦,一层一层脱掉圆润的外衣露出内里,和她刀尖对刀尖碰撞得刀兵声四溅——
岑恩再也不温和,再也不包容,脱掉一切刻板印象里母亲的从属词,她无比漠然又轻飘飘地回答她:
“因为时间到了。”
泊今这一刻才恍然发现,活得轻飘飘的妈妈有世界上最锋锐无匹的冷漠。
她散漫、自由、无拘无束,因为她是冷心肝的人,因为岑恩除了自己以外——其实根本什么也不在乎。
所以她听见妈妈用轻薄残忍的声音说:
“我给你取名叫‘于泊今’,不只是祝福。”她空茫又冷利地说:“还因为我不明白,‘我’怎么就漂泊到了当今?还因为婚前意外有了你,所以我继续顺、水、推、舟地步入婚姻。”
于泊今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婚礼前就有了生命,知道自己是……催促她成为母亲的原因之一。她的姓名是祝福,又是阴刻的诅咒。
泊今觉得胃疯狂的绞痛。
她流着眼泪在母亲的话语里被肢解,心下雀跃。
她想:那我就和妈妈更密不可分了……
原来她也曾恨我。
“因为我不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因为我的姐姐弟弟都等着吃独身人的绝户,还因为嫁人——”岑恩不再看她,她多年来一直回避的自白太锋利,把自己也解剖成碎肉和骨头,“还因为嫁给这个人以后,这些问题就会全部消失了。”
他不需要她做家务或应酬,岑恩成为妻子后的生活似乎和从前完全一样,随时可以看画游山,仿佛她只要典当了自己的名义被冠上“妻子”的名头,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但是当然不一样。
她清楚地知道当然不一样,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我”了。在她把妻子作为一个职务自居时,她自己也已成为私人领域里的一个游魂。她要接受于攀龙的王朝把自己分割成几片,接受丈夫的意志把自己从“人”变成“女人”。
可是她没法两全,因为——“时间到了”。
泊今看着妈妈泪流满面,在近似剜心的痛苦里于泊今疯了一样地摇头,她想,我知道的。
我知道我的妈妈才是受害者。我知道在步入某个阶段后,独身的女人会受到整个世界的倾轧——被贬低的个人价值和亲人的胁制,所有人的言下之意和社会规则的迫使——它们对于一个微末的人来说庞大得就像灭世洪水,一切的一切都在推着人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谁能说清一个抉择背后有多少前因?为什么要责怪陡坡上的人站得不平?于泊今理解岑恩所有的选择,她支持妈妈任何让自己过得更好的决定——只要她不痛苦。
可是,你没有痛苦吗?
她紧紧盯着沙发上流泪的母亲。
在刚才那场浩大的剖白里,于泊今终于明白,为什么曾经岑恩会斥责她没有在父亲的葬礼上掉眼泪。
因为她也在因为丈夫的死亡愉快吗?
而罪恶感攫住她的喜悦,日日鞭笞年轻的孀妇要她用痛苦来赎罪——
所以她深切的缅怀是一种忏悔。
所以于泊今恨她。
她感受到此刻心脏因为眼泪而绞痛,母亲的眼泪是最柔软也最叫人疼痛的洗礼布。
而瘫在沙发上的于泊今被剥除了所有的外壳。皮肉、骨血是被剜开的蚌壳,她现在只作为一片贝壳软肉在泪水的盐分里窒息,剩下灵魂的重量。
于泊今从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她惶惑地低头,紧紧抱住自己,像小时候一样,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
所以我不明白。妈妈,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永远下意识选择做一个死人的妻子……
不是我的母亲?
泊今请了周日晚修的假。
岑恩的房门现在紧闭。客厅里重新被昏暗拢起,一天没有开灯。
泊今安静地收拾好自己,预备带着东西直接回寝室——现在的情况,她最好不要和妈妈继续待在同一个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