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战争与回忆(下)》(28) - 战争与回忆:全2册 - 赫尔曼·沃克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八章《战争与回忆(下)》(28)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二日

娜塔丽去参加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一次秘密会议,我在等她回来。这是春天一个凉爽的夜晚,等待、担忧。就在昨天,“美化运动”的工作人员在我们的窗台上放了几盆天竺葵,芬芳的香味从窗口的这些花盆那儿飘进房来。我认为她正一步步走进危急的险境里去。虽然会惹起一场我没气力应付的吵闹,可我还是打算等她回来后跟她把问题谈清楚。

从我上次写日记又过了多少日子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后的几页早已藏了起来。“美化运动”的工作在图书馆和委员会里多少把我累垮了。还有,在我发表关于《伊利昂纪》的演说以后,班瑞尔竟然令人惊愕地出现。这是一件很难记载的事,因此我就拖延下来,让日子一天天过去。现在,我要把它补上。我已经准备好明天要教的一节《塔木德》。这是消磨接下来的时间的最好办法,在她回来以前,我不睡觉。

班瑞尔那天晚上从黑暗中走来,使我大吃一惊。多么怪诞可怕的一次会面啊!我已经将近五十年没见过他了。啊呀,时光造成了多大的变化啊!那个红脸蛋、胖乎乎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神色严厉、年近衰老的男子,生着浓密的灰发,宽大、突出的下巴,蹙起的浓眉,修剃干净的脸上还有些很深的皱纹。他的笑容里有一丝幽灵般亲切的意味,仅此而已。他衣衫褴褛,破羊皮袄上带有一枚黄星标志作为掩护,看上去比较像波兰人,不大像犹太人,如果种族面貌这种概念有什么道理的话。他活脱儿是一个可怕而多疑的西里西亚老农民,小心翼翼,非常紧张,在跟我们走着时不断东张西望,时时回头。他说,他到犹太区来执行一项任务,破晓以前就离开。他并没解释他是什么时候怎样进来的,或是打算怎样离去。

他跟我们一块儿走到我们这套房间,一到这儿他立即提议把路易斯弄出特莱西恩施塔特!娜塔丽一听到这件事,脸色就变白了。可是德国人刚下令又要遣送走一批人,她有些动摇起来,愿意听下去。班瑞尔的主意是,把孩子寄养在捷克一个农民的家里,布拉格有些犹太人在被押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以前,对他们的孩子就是想法这么办的。这办法很成功,父母不时听到孩子们的消息,甚至收到偷递进来的大孩子们写的信。为了把路易斯弄出去,先得制造一些骗人的假诊断使他住进医院。关于这个,班瑞尔说他在卫生处里有些可用的关系,可以弄到一张死亡证去满足中央秘书处那份索引的要求,也许还要举行一场假的葬礼或是火葬。这孩子将从医院里秘密转移,悄悄送到布拉格。班瑞尔在那儿接他,把他领到农场上去,然后经常去看他,把他的消息传递给娜塔丽。战争可能会再进行一年或一年多的时间,但是不论发生什么事,班瑞尔都会照顾他。

班瑞尔说着的时候,娜塔丽的脸色越来越沮丧,越来越难看。这有什么必要呢?她问。路易斯适应力很强,而且茁壮成长。每天见到他母亲,对他来说是最开心的事。班瑞尔对这些理由一条也不加以驳斥,但是他极力说,总的来讲,最好还是让路易斯走。疾病、营养不良、遣送以及德国人的残暴是这儿经常存在的危险,比冒一时的风险把他弄出去还要可怕。娜塔丽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这儿,我是在摘录用意第绪语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一次低声谈话。随后,班瑞尔结束了谈话,说他有事要跟我说。于是娜塔丽上床睡觉去了。我们用波兰语交谈,这是她听不懂的。

我的笔停下了。应该怎样把他告诉我的话写下来呢?

我不打算扼要叙述他所做的旅行和所受的折磨。想象力麻木起来,信念也不起作用。德国把东欧变成了地狱,班瑞尔穿过了地狱的所有七个圈(1)。关于犹太人命运的最糟的传说不仅是真实的,而且是实情的轻描淡写的报道。我的堂弟曾经从万人冢里亲手发掘出成千上万遇害的男人、女人和儿童,并把他们火化了。这种坟冢在东欧从前犹太人居住的城市附近遍地皆是。据他的保守估计,埋葬的尸体有一百五十万具。

在某些营地,包括设有犹太教法典学校的古老城市奥斯威辛的郊外的那个营地在内,有巨大的毒气地下室,一次就可以杀害好几千人。可以坐满一座大歌剧院的一群人,被塞进一个巨大的地下室,一下子全窒息死了!他们刚从欧洲各地乘密封的火车到达,一下车顿时就在那儿被杀害了。巨型的焚尸炉把尸体烧掉。耸入高空的烟囱支配着营地的景色,遇到采取一次“行动”时,烟囱就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喷出火焰、油烟以及人体的渣子和骨灰。班瑞尔不是在叙述传闻,他在一个营造大队里干活儿,建造过一座这样的焚尸炉。

没有立即被杀害的犹太人全都干活儿干到死。他们在巨型兵工厂里当奴隶,配给他们的口粮很快就会使他们瘐毙。

他说,我们特莱西恩施塔特的犹太人是棚里的牛,在等候轮到我们的时刻。“美化运动”是一次很幸运的“缓刑判决”,不过中立国的红十字会参观后的第二天,遣送工作就会再一次开始。我们的希望就是盟国获得胜利。这场战争肯定是对德国人不利的,但是结局还很远,而灭绝犹太人的工作正在加快。他的组织(他并没说明是什么组织,我揣测大概是共产党)正在策划一次起义,万一下达了一道大规模遣送的命令,或者党卫军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发动一次屠杀行动的话。但是那是铤而走险的工作,娜塔丽和路易斯在这样一场起义中不大有可能活下来。犹太人必须看到未来,他说。路易斯就代表未来,该拯救出去的正是他。

他不想把屠杀营的事告诉娜塔丽,因为他瞧得出她的情绪还不错,这是在德国人统治下活下去的秘诀。我应该尽力说服她让路易斯走,同时又不要过分惊吓到她。

我问他屠杀营的消息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流传得有多广泛。他说身居高位的人全获悉这件事,他本人就告诉过两个人。通常的反应是表示不信,或者对讲这种“骇人听闻的传说”的人感到愤怒,随即迅速改变了话题。

我又问他外界这时是否已经略有所知。他回答说,新闻报道刚开始出现在海外的报刊上和电台广播节目里。他从奥斯威辛带出来的用缩微胶卷拍摄的文件和照片,已经送到了瑞士。这些文件和照片也许正在起一些作用。可是英美人民目前似乎还不太相信这件事,就像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深知党卫军的犹太人,也不准备相信一样。班瑞尔说,在奥斯威辛营地,人们能看到烟囱在夜间突然喷出火焰,还闻到烧焦了的头发、肌肉、脂肪的气味,但是营地上的许多人仍旧回避放毒气毒杀人这个话题,甚至否认正发生着这种事。

(我记下这些事情时,手一直在发抖,这就是何以这一页字迹潦草的原因。)

为了迅速结束班瑞尔的这次访问,我们在谈话中伤感地闲扯了一下家里的事情。除了他本人和一个儿子的家庭外,我们杰斯特罗家在欧洲已经连根带枝全灭绝了。他的长子在白俄罗斯德国人战线后方跟着犹太游击队一起作战。媳妇和孙儿平平安安地待在拉脱维亚的一个农场。其他的人班瑞尔全失去了,我也是如此。我到美国去以后,有一大批聪明可爱的亲戚就此没再见到,空留下一些愉快的回忆。他在四处飘零时身上一直带着一张孙子的残缺不全的照片,磨损得很厉害,又被水浸过,以至于只看得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婴儿小脸。“我们的未来,”班瑞尔把照片拿给我看时这么说,“derosed.”

他细说了一下,倘使娜塔丽在路易斯的问题上改变了主意,我可以怎样通知他。我们互相拥抱起来。我上次拥抱班瑞尔是五十年以前在梅德捷斯,当时我正动身要到美国去。没什么事比实际发生的事情更为离奇了。他放开我时,歪着头,目光炯炯地扫了我一眼,这在从前总表示他接下来要问我一个关于《塔木德》的尖锐问题。他耸起一边肩膀,这是岁月和苦难都没使他改变的一种姿态。“埃雷尔(2),我听说你写了几本关于那个人的书。”(osoho-ish,耶稣。)

“是的。”

“你干吗dafka非得写那个人呢?”

dafka是一个无法翻译的《塔木德》上的词。它有许多意义:必然地,就因为这个,反常地,目中无人地,不顾一切地。犹太人有一种脾气,喜欢dafka办事。这是倔强的人的本质。举例来说,他们不得不在西奈山脚下dafka礼拜金犊(3)。

这是一个开诚相见的时刻。我回答说:“我写,是为了弄几个钱,班瑞尔,还为自己在非犹太人中树立一个名声。”

“瞧瞧它怎样帮了你的忙。”他说。

我从一只抽屉里取出我新近花了一颗钻石弄来的经文护符匣,把它们拿给他看。

“你有这个?”他伤感地笑笑,“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开始的吗?”

“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dafka,班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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