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风雪夜宴
第四十章风雪夜宴
顾家老宅,这座矗立在城郊半山、占地广阔的仿古庄园,在今夜被无数璀璨的水晶灯点亮。飞檐斗拱之下,巨大的落地窗映出厅内觥筹交错的人影,暖黄的灯光与精心布置的红梅、金桔竭力粉饰着喜庆团圆的氛围。然而,空气里弥漫的并非纯粹的年节欢愉,而是在昂贵香水、雪茄烟丝、名酒醇香之下,掩盖着的无形的审视和较量。踏入这里的第一步,顾野就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回来了,就再也无法轻易抽身。这里没有温情脉脉的回归,只有踏入角斗场的沉重。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祭拜完母亲,然后,尽己所能,去争一争那些本该属于他和他母亲的东西。
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停在灯火通明的主楼门前。车门打开,顾野迈步下车。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灯火辉煌的门厅时,原本喧闹的寒暄声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审视、不屑、好奇,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那身楚砚为他准备的深黑色戗驳领西装,此刻完美地发挥了它的作用。顶级羊毛混真丝的面料流淌着低调而深邃的暗哑光泽,如同将整个夜色披在了身上。合体的剪裁勾勒出他挺拔劲瘦、比例完美的身形,宽肩窄腰,腿线修长,将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力量感与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糅合得天衣无缝。纯白的法式衬衫领口一丝不苟,银灰色的真丝提花领带系得端正而有力。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的脸上,眉宇间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平静,那双总是燃烧着桀骜火焰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像两口封冻的寒潭,平静地迎视着所有投射而来的目光。
惊艳?有之。但更多的是震惊和不适。这个被家族刻意遗忘、放逐在外的“野孩子”,何时有了这般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度?他不再像记忆里那个浑身是刺、眼神凶狠的小兽,更像是一柄收入鞘中、寒芒内敛的利剑。
短暂的寂静后,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
“那是顾予安?”
“天,差点没认出来……”
“哼,金玉其外罢了,骨子里还不是……”
顾野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他挺直了背脊,如同楚砚所教导的那样,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定格在客厅深处被簇拥着的顾宏远身上。他的父亲,穿着考究的中式唐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端着酒杯与几位叔伯谈笑风生,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小小骚动。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暗红色织锦旗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妇人扭着腰肢迎了上来,脸上堆砌着过分热情的笑容,声音尖细:“哎哟哟!看看这是谁回来了?我们予安!真是大变样了!”她夸张地上下打量着顾野,正是那位三房的姑婆。她亲热地想去拉顾野的手,却被顾野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避开。
“姑婆。”顾野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和礼貌,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
姑婆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好好好,回来就好!你爸念叨你好久了!瞧瞧这身板,这气度……”她话锋一转,果然如楚砚所料,祭出了那套熟悉的“回忆杀”,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忆苦思甜”的腔调:“哎呀,想起你小时候啊,那叫一个皮!爬树翻墙,跟人打架,可没少让你妈操心!那时候谁能想到,我们予安也能长成今天这般人模人样?”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极轻,却带着清晰的嘲讽,眼神瞟向周围的亲戚,暗示着顾野过去的“劣迹”和如今外表的“虚饰”。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些,不少目光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顾野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唇角还勾起一抹极淡、近乎于无的笑意,眼神平静地看着姑婆,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清:
“多谢姑婆挂念。年少轻狂不懂事,让长辈们见笑了。”他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过去的事,不足挂齿。”
姑婆脸上的笑容僵住,她准备好的后续台词被堵在喉咙里,看着顾野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竟一时语塞,讪讪地退了一步。
然而,豺狼虎豹不止一头。一个穿着骚包亮紫色西装、头发染成亚麻色、端着香槟杯的年轻男子晃了过来,是顾宏远的私生子顾裕,只比顾野小几个月。
“哟!这不是我那‘离家出走’、追求自由的‘好哥哥’吗?”顾裕的声音拖腔拖调,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恶意,眼神像打量一件廉价商品般扫过顾野,“怎么,在外面混不下去了,终于想起来回顾家摇尾乞怜了?”他故意凑近,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嗤笑道:“听说你在那个破高中成绩不错?学得再好有什么用,真以为读几年书就能改变你骨子里的失败了?”
恶毒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来。顾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顾宏远的目光似乎也淡淡地扫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就在顾野几乎要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怒火,准备撕破脸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从人群后方响起:
顾屾端着酒杯,从自动分开的人群中缓步走了过来。他穿着剪裁更显成熟稳重的深灰色丝绒西装,姿态从容,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家族继承人的笑意。他看也没看顾裕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目光直接落在顾野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今天是家宴,不是市井街头。说话注意点分寸,别丢了顾家的脸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宏那身扎眼的亮紫色西装,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还有你这身打扮,真是品味堪忧。下次出席正式场合,建议你先问问造型师的意见,别把家宴当成了夜店。”轻飘飘几句话,不仅替顾野解了围,更将顾宏贬得一文不值,连带着他母亲也被隐隐扫到。
顾裕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在对上顾屾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愤恨地低下头。顾宏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顾裕的失态有些不满,但并未出声。
顾屾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顾野,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既然回来了,就安分点。父亲在那边,过去打个招呼吧。”他擡了擡下巴,示意顾宏远的方向。
顾野看着顾屾那张带着施舍般“恩惠”的脸,胸腔里翻涌的不是感激,而是更深的屈辱和警惕。他知道顾屾绝非好心,这不过是随手打发掉一只碍眼的苍蝇,顺便在父亲面前展现一下他作为继承人的“公正”和“威严”罢了。
“不劳费心。”顾野的声音冷硬如冰,避开了顾屾的目光,径直朝着顾宏远的方向走去。他不需要顾屾的“好意”,这份“好意”比顾裕的辱骂更让他恶心。
顾屾看着顾野挺得笔直的背影,无谓地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兴味。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他一点也不介意。他甚至有点期待,当这个倔强的弟弟发现自己和他“最好的朋友”楚砚的关系时,那张总是充满戒备和愤怒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精彩绝伦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在顾家这座冰冷残酷的金字塔里,争夺和倾轧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顾屾能爬到今天的位置,脚下踩着多少同辈的“尸骨”?他早已不屑于去为难一个像顾野这样被他判定为“失败者”的弟弟了。在顾家的食物链中,他作为被父亲认可的继承人,已然站在了同辈的顶端,俯视着下方。只要顾野安分守己,不试图挑战他的地位,他完全可以像欣赏一件还算有趣的摆件一样,俯视着他挣扎。顾野的聪明和隐忍,在顾屾看来,不过是让他作为楚砚“朋友”的身份显得不那么可笑而已,仅此而已。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向宴会中心,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晚宴继续进行。顾野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一道道精致奢华的菜肴流水般呈上,他却味同嚼蜡。席间,各种不怀好意的试探和阴阳怪气的“关心”从未停止。顾宏远只是象征性地问了几句学业,态度冷淡而疏离,仿佛只是在应付一个远房亲戚。其他的叔伯婶娘们,有的继续旁敲侧击他这些年的“经历”,有的则明褒暗贬,拿他与顾屾做比较。
“予安现在成绩这么好,真是出息了,比你大哥当年也不差嘛!”一个胖胖的叔父看似夸奖,眼神却瞟向主位上的顾屾。
“哪里哪里,”顾野平静地放下刀叉,声音清晰,“大哥是顾家的继承人,能力卓著,我不过是读了几本书,不敢相提并论。”他主动将姿态放低,却点明了顾屾的位置和自己的“无害”,让对方一拳打在棉花上。
“听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住?哎哟,那多辛苦!家里又不是没地方,搬回来多好,也省得你爸担心。”一位珠光宝气的婶婶“关切”地问。
“习惯了。独立些也好,多谢婶婶关心。”顾野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将话题轻轻带过。
他谨记着楚砚的教导,用最简洁得体的语言回应着,将那些试探和刁难或四两拨千斤地挡回,或沉默以对。他表现得异常克制,像一个被强行塞进成人世界的少年,笨拙却倔强地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只有在偶尔提及母亲时,他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痛楚和冰冷。他知道,从踏入这扇门起,所有人都会视他为潜在的敌人或可利用的棋子。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煎熬,去南山墓园。
顾屾坐在主位顾宏远的下首,偶尔与父亲低声交谈几句,掌控着席间的话题风向。他偶尔会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角落里的顾野。看着他在那些或明或暗的攻击下勉力支撑,看着他那份努力维持的平静下隐藏的汹涌情绪。顾屾不得不承认,这个离家多年的弟弟,的确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许多,也坚韧许多。至少,他没有当场掀桌子,也没有被那些刻薄话彻底激怒失态。这份在重压之下的克制和应对,勉强够得上做楚砚的“朋友”。他从未将顾野视为真正的威胁。他的目光扫过顾野身上那套价值不菲、品味卓绝的礼服,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是楚砚的手笔。也只有那个人,才有这样的眼光和手段,能将一块顽石,短暂地打磨出些许光华。
趁着席间众人推杯换盏、气氛稍显松弛之际,顾屾优雅地起身离席,走向通往后花园的侧门。寒冷的夜风瞬间驱散了厅内的浊气。他走到僻静的廊下,摸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a市,“云巅”私人会所。这里是顶级名流与资本新贵的隐秘社交场,与s市的喧嚣不同,它更显低调奢华,背景流淌的是舒缓的爵士乐而非震耳的电音。
顶层的专属包厢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a市标志性的璀璨夜景。楚砚姿态放松地靠坐在意大利真皮沙发里,长腿随意交叠着。他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高领羊绒衫,衬得脖颈线条修长利落,少了几分学生气。他身边坐着的是楚虞,此刻指尖正夹着一支燃烧的雪茄,烟雾缭绕中,侧脸线条冷峻而深刻。包厢里还有几位气度不凡的男女,是楚虞在a市交好的朋友和重要的商业伙伴。这场聚会是楚虞的朋友为楚虞“压惊”而攒的局,起因自然是上次在a市那场让楚虞极其不快的下药事件。楚砚作陪。
手机震动。楚砚看了一眼屏幕,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他微微侧过头,对楚虞低声道:“虞哥,失陪一下,接个电话。”楚虞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
楚砚起身,走到包厢连接着的私密露台。冬夜的寒风瞬间吹拂而来,带着都市特有的冰冷气息。他按下接听键。
“喂?”电话那头传来顾屾的声音,背景是顾家花园特有的寂静风声,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楚少,在a市纸醉金迷呢?”
“嗯,刚到。虞哥朋友的局。”楚砚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平静,“怎么?顾家团圆饭开席了?顾野掀桌了?”
顾屾轻笑一声,带着点玩味,“他今晚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那身行头,是你准备的吧?效果拔群,差点把三姑婆的眼珠子闪掉。”他带着点幸灾乐祸和居高临下的点评,将顾野进门时的惊艳、与三姑婆的言语交锋、顾裕的挑衅以及自己“适时”的解围,都如同讲述一幕幕戏剧般,清晰而略带嘲讽地描述给楚砚听。
“……顾裕那蠢货,穿得像个开屏的孔雀,说话更是没把门的,被我当着老头子的面训得一文不值。”顾屾的语气带着一种处理垃圾般的随意,“至于顾野嘛,还算没给你丢脸。三姑婆那套‘忆苦思甜’被他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顾裕的挑衅他也忍住了没当场动手。虽然眼神冷得能冻死人,但至少没失态。算是勉强及格了。”他给出了一个极其符合他身份的评价。
楚砚听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意料之中。顾裕那种货色也敢跳出来?看来顾总你的‘威慑力’也就那样。”他语气平淡地回敬了一句,“你看着点就行,别让他真被咬死了,我知道你有分寸。”
“放心,”顾屾的声音带着自信,“有我在,那些跳梁小丑翻不出大浪。他只要安分守己,完成他‘祭拜母亲’的心愿,没人会真把他怎么样。”
“那就多谢顾总费心了。”
“谢?”顾屾轻笑一声,那笑声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种暧昧的狎昵,“楚砚,你知道的,我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
楚砚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挑,岔开了话题。他看着脚下a市如同星河般流淌的璀璨灯火,远处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夜空炸开,瞬间点亮了半边天幕,璀璨的光芒映在他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