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补课
第三十九章补课
距离阳台那场谈话,已经过去三天。窗外的积雪被清扫干净,只留下行道树根处顽固的灰白残迹,城市在年关将近的喧嚣中重新焕发活力。
盛华高中期末考的成绩早已公布,顾野的名字赫然排在年级前二十的显眼位置。这放在半年前足以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飞跃,如今却像一片轻飘飘的雪花,无声地融化在两人之间更凝重的空气里,甚至无人提及。成绩单被随意的塞在某个角落,它的象征意义早已被更现实的问题取代。
楚砚公寓的书房,此刻更像一个临时的作战指挥室。厚重的窗帘半掩着,隔绝了外面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感。
巨大的书桌上摊开的不是试卷,而是几本厚重的精装书:《西方礼仪溯源》、《名门世家谱系考略(s市卷)》、《品鉴:从葡萄酒到雪茄》。旁边还散落着大量打印出来的a4纸资料,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宋体字详细列举着顾氏家族主要成员的名字、头衔、性格分析、潜在立场、过往恩怨,甚至还有他们惯用的社交辞令、可能设下的语言陷阱以及最喜欢用来刁难人的话题切入点。
顾野坐在书桌后,背脊挺得笔直。他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上那些繁复的家族徽记和拗口的称谓,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一道锐利的明暗分界线。
“……所以,如果那位三房的姑婆,用那种‘哎呀,我们予安小时候可调皮了’的语气提起你,”楚砚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她不是在表达亲昵,而是在提醒所有人,你是那个被‘放逐’的野孩子。你的回应,需要既不失礼,又要不动声色地切断这种‘回忆’。比如,‘多谢姑婆挂念,年少轻狂不懂事,如今在盛华,倒是跟着师长和同学,学了不少规矩。’暗示你已非吴下阿蒙,同时把话题引开。”他顿了顿,指尖点了点资料上另一个名字,“至于这位二叔公,表面中立,实则墙头草,他若旁敲侧击问你学业,你只需……”
顾野手中的钢笔笔尖在昂贵的皮质笔记本上快速而有力地划过,留下清晰而略显潦草的字迹,几乎要穿透纸背。他学得极其认真,近乎苛刻地榨取着楚砚剖析出来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每一句应对,仿佛这些不是社交辞令,而是能在关键时刻保命的武器。
两人都心知肚明,一旦重新回到顾家,顾家的其他人可不会相信顾野只是为了回来看望自己的母亲,他们只会认为这是野小子蛰伏多年后精心策划的回归,是手段高明、演技精湛的野心初露。然后他们会毫不留情地、不留余力地使尽各种手段,明枪暗箭,试图在他站稳脚跟前就将他彻底打垮,让他出局。所以,从踏进那扇门开始,就是身不由己,顾野必须去争,必须去斗。这一局,是赢家通吃。
顾野不在乎顾家的财产,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在踏进顾家大门时,因为不懂这些所谓的“上流社会规则”而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怯懦或破绽,成为那些虚伪亲戚眼中的笑柄。他的骄傲和那股憋了多年的恨意,不允许。
楚砚靠在书桌对面的椅子里,姿态放松,精准地剖析着顾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将那些隐晦的刀光剑影拆解成顾野可以理解的步骤。他看着顾野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对顾宏远的恨意,对即将面对豺狼虎豹的警惕,更是一种绝不低头的倔强。很好,这正是他需要的。
讲解告一段落,书房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顾野翻阅资料的沙沙声。窗外隐约传来孩童追逐嬉闹和零星鞭炮的脆响,提醒着人们年关将近的喜庆。
顾野写着写着笔尖忽然停住了。他擡起头,目光从那些冰冷的文字上移开,直直地投向楚砚,那双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而锐利的探究。
“楚砚,”顾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清醒,“你教过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与人之间,无非是利益交换或相互利用。那么你呢?”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锁住楚砚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问道:“你如此不遗余力地帮我,剖析顾家,教我这些……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顾野的直觉告诉他,能够将人性和利益剖析得如此透彻冰冷的人,绝不可能像他们初识时表现出的那样,仅仅是一个偶然伸出援手的旁观者。这背后,一定有着更深层、更符合“利益”逻辑的目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窗外的嬉闹声似乎也遥远了。
楚砚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轻轻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顾野,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满意弧度,掠过楚砚的唇角,快得如同幻觉。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轻松的语调,然而那双看向顾野的眼睛,却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不透丝毫真实情绪。“这是个好问题,顾野。”他给出了一个评价,却并非答案。
他身体也微微前倾,隔着一张堆满了“武器”的书桌,与顾野形成了无声的对峙与交锋。
“但你不应该直接向我寻求答案。”楚砚摇了摇头,在顾野屏息凝神的注视下,甚至有些懒散地用手支住了脑袋,对着顾野故意眨了眨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恶劣的、循循善诱的引导,“你应该用我这些天教给你的方法,那些剖析人的技巧,那些衡量利益的角度,亲自来剖析我,观察我,了解我。然后,靠你自己去找到你想要的答案,找到我真实的那一面。”这像是在抛出一个诱人的饵,又像是在设置一道极其困难的谜题,更像是一种带着考验意味的挑衅。
顾野的眉头拧得更紧,眼中的探究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为楚砚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而变得更加锐利和困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追问,但最终还是紧紧抿住了唇。楚砚的态度很明确:想知道?自己去想,去观察,去判断。
楚砚不再看他,擡手看了一眼腕表,精密的表盘在室内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时间差不多了。”他站起身,走到书房角落一个巨大的防尘袋前,拉开拉链。
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礼服显露出来。不是浮夸的燕尾服,而是剪裁极致合体的深黑色戗驳领单排扣西装。面料是顶级的意大利羊毛混真丝,在灯光下流淌着低调而深邃的暗哑光泽,仿佛将整个夜色都织了进去。内搭是挺括的纯白色法式衬衫,配着一条质感厚重的银灰色真丝提花领带。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无可挑剔的精致与力量感。
“试试。”楚砚将礼服取出来,递向顾野,语气平淡得像在递一本书,“明天是你的战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顾野绷紧的肩线上,“穿上它,你就不再是盛华的顾野。你是顾家的顾予安,是顾家流落在外的血脉,是即将踏入狮群的挑战者。”
顾野点了点头,伸手接过。
当顾野换上那套礼服从衣帽间走出来时,整个书房的光线仿佛都为之凝滞了一瞬。深沉的黑色将他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野性巧妙地包裹、收束,转化为一种内敛的、蓄势待发的锋芒。纯白的衬衫领口托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银灰色的领带增添了几分沉稳与贵气。镜中的少年,眉宇间依旧带着未褪尽的锐利,但整个人的气场已然蜕变,像一块被精心打磨后初露锋芒的璞玉,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楚砚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平静地扫过顾野的全身,从挺括的肩线到笔直的裤缝,最后落在他微微抿紧的唇角上。他走到顾野面前,伸出手,动作自然地理了理他领带下端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微小褶皱。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温热的颈侧皮肤,带来一丝微妙的触感。
顾野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楚砚。他开口说:“楚砚,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我都会做到的。”镜中的少年,眼神里的那丝茫然和紧绷,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孤勇渐渐取代:“所以,你要遵守你的承诺。”别在我看不到价值之前,就放弃我。
深夜。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暗。楚砚独自坐在沙发上,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冷白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备注——单字一个“山”。
“喂?”电话那头传来顾屾的声音,背景音是舒缓的钢琴曲,带着一种身处高级场所特有的松弛感,但楚砚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松弛之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烦。
“楚砚,”顾屾的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磁性,像情人间的呢喃,却话语却又精准地切入主题,“明晚顾家的团圆饭,顾野,确定会来?”顾屾知道顾野和楚砚关系匪浅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意外之后——某次楚砚手机忘记锁屏放在一旁,被他无意间瞥到了几条来自顾野的、语气熟稔的短信。
但成年人的默契就在于心照不宣的装傻充愣,目前顾屾自己和楚砚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都尚未理清,他实在分不出太多心思去关注一个半路杀出来的、构不成威胁的“弟弟”。
甚至,顾屾觉得自己近来“进步”了。他一手推动并逐渐掌握实权的科技子公司发展势头良好,这给了他更多的底气和一条不错的退路。
现在,他对于那些蠢蠢欲动、手段拙劣的旁系亲戚,都能多出几分“欣赏”的耐心了,更何况一个刚刚成年、羽翼未丰、空有一个名头的顾野?在他眼中,顾野的存在,暂时还上不得台面。
“嗯。”楚砚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他答应回去看看他母亲。”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充满了不以为然:“看看母亲?倒是个孝顺孩子。可惜,老头子摆明了是想借这个机会敲打他,顺便看看这个‘离家出走’的儿子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明天的场面,恐怕不会太好看。”顾屾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对弟弟的担忧,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味。
在他眼中,顾野哪怕成绩突飞猛进,也改变不了本质的幼稚。楚砚这样的人,注定只会与同类相交。顾野?虽然是楚砚把他当成了朋友,但是校园友情,不过是生活中很小的一块,楚砚一时兴起认识的人,构不成任何威胁。真正让他警惕的,是那个气场强大、手段凌厉的楚家继承人。
“场面如何,是他的事。”楚砚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谈论明天的天气,“我只是提醒你一声,他是我朋友。”
“朋友?”顾屾重复着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既然是阿砚的朋友,明天我会稍微留意一下,别让他刚进门就被那群豺狼虎豹撕得太难看。”
楚砚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挑。他看着窗外一朵硕大的烟花在夜空炸开,瞬间点亮了半边天幕,璀璨的光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好啊。”他几乎没有犹豫,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那作为谢礼,节后的假期我来安排。”
电话那头的顾屾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才挂断了电话。
楚砚放下手机,目光投向书房的方向。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顾野应该还在里面,对着镜子,或者对着那些资料,一遍遍演练着明晚可能遇到的刁难和羞辱。
一切都如同棋盘上正在推进的棋子。顾野在明晚的战场上,能爆发出怎样璀璨而致命的光芒,楚砚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