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步入
第三十八章步入
两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锁链,瞬间缠绕住顾野的心脏,将他从温暖的气泡里猛地拖拽出来,狠狠掼进冰冷的记忆深渊。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的血管狰狞地凸起,微微颤抖着。他僵在那里,像一尊骤然被风雪冻结的雕像,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地、失控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隔绝了厨房里刚刚停歇的水流声,隔绝了窗外死寂的落雪,也隔绝了楚砚端着水杯走出来的脚步声。
厨房门口,楚砚的脚步顿住。脸上的轻松笑意褪得干干净净。他端着两杯水,目光锁定了顾野僵硬的背影。客厅里温暖的光线,空气中残留的薯片香气,游戏手柄上未散的余温……所有属于这个“冬眠”假期的温暖碎片,都在顾宏远那两个字吐出的瞬间,被冻结、被击碎。
“予安,”顾宏远的语气带着一种虚伪的、居高临下的“宽厚”,仿佛在包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外面野了这么久,还没闹够?你哥前几天跟我提了几句,说你在盛华倒是长进了不少。”声音轻飘飘的,却充满了轻蔑和不以为然,仿佛顾野所有的挣扎和努力,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孩子不值一提的把戏。
顾野的牙关猛地咬紧,舌尖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又是顾屾,那个令人讨厌的伪君子。被监视、被当成物品般随意评判的巨大屈辱,让顾野只觉得荒谬和愤怒。
“顾宏远!”顾野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谁他妈准你打电话来的?还有,我叫顾野!”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像是试图斩断与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的最后一丝联系。
电话那头的顾宏远似乎嗤笑了一声,完全不在意顾野的抗拒和粗鲁:“名字?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他的语气带着不耐烦,“在外面野了这么久,也该懂点事了。正好,快过年了,家里有个重要的家族聚餐,到时候回家一趟。”
“家族聚餐?”顾野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回哪个家?那个我妈死在里面都没人发现的房子?还是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别墅?顾宏远,你他妈做梦!”恨意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混账东西!你怎么说话的?!”顾宏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忤逆的震怒,“那是你妈自己看不开!怨得了谁?!”冰冷的、推卸责任的指责,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顾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看不开?!”顾野的理智彻底被这句话点燃。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他对着听筒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字字泣血:“是你,是你把她逼死的。是你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是你让她连最后一点希望都看不到,是你!”他吼得声嘶力竭,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要将肺腑都呕出来。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顾野粗重破碎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楚砚依旧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端着水杯,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眼神深邃平静,没有上前,也没有言语。
几秒后,顾宏远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随你怎么想。顾予安,你身上流着我的血,这是你改变不了的事实。”他顿了顿,抛出了最终的诱饵,“过几天,回来一趟。家族聚餐,你必须到场。顺便去南山墓园看看你妈。”
所有的嘶吼,都在“南山墓园”和“你妈”这几个字面前,骤然哑火。
他有多久没去看妈妈了?从那个雨夜逃离顾家开始。他不敢去。他害怕面对那块冰冷的墓碑,害怕想起母亲最后苍白绝望的面容,害怕承认自己当初的无力。他只能将这份思念和愧疚深埋心底,用逃课、打架、堕落来麻痹自己。可现在,这个他最憎恨的男人,用最冰冷、最不容抗拒的方式,撕开了这道血淋淋的伤疤。
顾野的手颓然垂下,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颤抖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刚才的争吵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痛楚。他想去看妈妈,想跟她说说话,可他一点都不想踏进顾家那个地狱,不想看到顾宏远那张虚伪的脸,不想面对那些所谓的“家人”!
顾宏远似乎很满意电话这头的死寂,最后扔下一句冰冷的通牒:“时间地点会发到你手机上。别让我派人‘请’你。”然后,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像一柄小锤,一下下敲在顾野空洞的心上。
手机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再次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顾野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他茫然地擡起头,眼神空洞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散落的零食包装袋,静静躺在地上的游戏手柄,电视柜旁溅落的玻璃碎片……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几步之外的楚砚身上。
楚砚依旧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近乎冷漠。没有安慰,没有询问,没有一丝波澜。
顾野看着这双眼睛,看着楚砚脸上那近乎完美的平静,一股更深的寒意,猛地从心底窜起。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无措地看着楚砚,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让我回去看我妈……”
楚砚的目光在顾野苍白失魂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空洞茫然的眼底深处,翻涌着对母亲的深切思念与无法抗拒的愧疚,以及对回顾家那个泥潭的极度抗拒和恐惧。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体内激烈撕扯,几乎要将这个刚在学业上找回一点自信的少年再次撕裂。
时机成熟了。楚砚在心底冷静地判断。顾野对母亲的执念,是撬开顾家那扇沉重铁门最有效的武器。而顾宏远主动递来的这把钥匙,省去了他许多麻烦。
“嗯。”楚砚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他向前走了两步,弯腰,将手中温水轻轻放在顾野面前的茶几上。玻璃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的一声。他没有询问顾野的意愿,也没有表达任何同情或鼓励,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父子争执和顾野此刻的痛苦挣扎,只是背景板上一段无关紧要的噪音。
他需要顾野自己走到这一步。需要顾野在痛苦和思念的撕扯中,主动选择踏入那个名为“顾家”的战场。而他,只需要在背后轻轻推一把。
“喝点水。”楚砚的声音依旧平淡。
顾野没有动那杯水。他颓然地跌坐回沙发上,双手深深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间漏出来。客厅里只剩下他破碎的呼吸和窗外落雪的寂静。
楚砚没有再看顾野。他转身,动作从容地走向客厅角落的一个嵌入式酒柜。酒柜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酒瓶,在柔和的灯光下折射出低调奢华的光芒。
开瓶器旋入软木塞,发出轻微的“啵”声。深红色的酒液被缓缓倾倒入醒酒器中,在灯光下流转着丝绸般的光泽,散发出黑醋栗、黑樱桃、松露和雪茄盒般复杂而诱人的香气,瞬间冲淡了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和痛苦气息。
楚砚端着醒好的酒和两只酒杯,走到客厅连接着的宽敞观景阳台。他推开厚重的落地玻璃门,一股凛冽清新的寒气瞬间涌入,混合着红酒馥郁的芬芳。阳台正对着城市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河,在寂静的雪夜里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芒。
楚砚没有回头,只是将其中一只酒杯放在阳台的玻璃圆几上,然后自己端着另一杯,伏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目光投向远处灯火辉煌的城市。寒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沉静的侧脸。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红酒,看着深红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粘稠的“酒泪”。
【目标情绪崩溃,对回顾家极度排斥。这与‘掌控顾家’的核心任务目标严重背离。】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在楚砚的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它无法理解人类如此复杂矛盾的情感,尤其是这种情感对任务推进产生的阻碍。
楚砚抿了一口酒液,醇厚丝滑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复杂的香气萦绕在鼻端。他望着脚下冰冷璀璨的城市,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已经在走向顾家的大门了。母亲的墓碑,就是最好的路标。】
【可是目标很抗拒】系统分析着顾野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数据。
楚砚在心底无声地嗤笑,【强烈的情绪往往意味着最深的执念。他对母亲的思念有多深,对顾宏远的恨就有多深。而恨,恰恰是最好的动力。它会推着他,去拿回本该属于他母亲、也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他现在不懂权力的游戏规则,没关系,我会帮他懂。】
系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楚砚的逻辑。它再次开口时,电子音里带上了一点罕见的“吐槽”意味:【你总是这样心狠。利用目标最深的伤口和执念。】
楚砚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深红的酒液在杯中轻轻荡漾,映着城市冰冷的光,也映着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冰川裂隙般的幽暗。他想起了一些久远的画面。那些尸山血海的任务世界,那些为了生存和积分不择手段的岁月。踩着对手的尸骨,利用着队友的信任,背叛着短暂的温情……他和系统,就是那样一步步从最底层的泥潭里挣扎出来,踏着无数失败者的骸骨,最终登顶了那个冷冰冰的积分排行榜榜首。
仁慈?心软?那些东西,早就在一次次生死考验和尔虞我诈中被碾碎成灰了。他能活下来,能站在这里,能接到这个所谓的sss级任务,靠的从来不是心慈手软。
楚砚的意念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漠的嘲讽,【系统,我们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是怜悯吗?是优柔寡断吗?】他轻轻晃动着酒杯,看着杯壁上挂下的酒泪,【是任务至上。】
系统再次陷入了沉默。它庞大的数据库里储存着无数与楚砚并肩作战的画面。那些画面里,有楚砚温和笑容下精准冷酷的计算,有他谈笑间将对手送入绝境的狠辣,也有他为了任务目标毫不犹豫牺牲掉临时“盟友”的决绝。它知道楚砚说的是事实。他们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绝对的理性和对任务目标的极致追求。只是在这个世界,在这个名为顾野的目标身上,它似乎第一次捕捉到了一些它无法完全解析的、属于楚砚本身的细微波动。那波动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系统陷入了沉默。
楚砚仰头,将杯中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灼热,随即又被寒风吹散。任务至上。他再次在心中默念。顾野的痛苦、挣扎、对母亲的思念,都是通往最终目标的必经之路。他不会阻止,甚至,会推波助澜。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顾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阳台。他沉默地走到圆几旁,拿起楚砚放在那里的另一杯红酒,看也没看,仰头就灌了一大口。昂贵的酒液对他来说似乎和白开水没什么区别,只是为了压下喉咙里那股灼烧般的哽咽。
冰冷的夜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他紧锁的眉头和倔强的下颌线。他望着脚下同样冰冷璀璨的城市灯火,沉默了许久。楚砚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寒风掠过阳台的细微呼啸声。
终于,顾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嘶哑,却异常清晰,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对着这片冰冷的城市宣告:
“我会回去。”他停顿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水晶捏碎,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厌恶和不屑,“但我不是为了顾家”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哀伤,“我只是有点想我妈了。”
楚砚缓缓转过头,看向顾野的侧脸。少年倔强的轮廓在城市的霓虹光影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楚砚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不是一个温暖的笑容,更像是一个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预定陷阱时的满意。
他端起醒酒器,动作优雅地给自己重新斟上半杯深红的液体。然后,他端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顾野手中那只几乎被他捏碎的酒杯。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契约达成的信号。
“好。”楚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清晰地传入顾野耳中。
踏入顾家的大门,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会让顾野明白,祭拜母亲需要的不仅是直面过去的勇气,更需要足以让顾宏远低头、让顾家所有人噤声的权力。他会引导他,一步步看清这名为“家族”的冰冷棋局,教会他如何落子,如何厮杀,如何最终将整个顾家,都变成祭奠他母亲最好的祭品。
夜风更冷了,吹动着两人的衣角。城市璀璨的灯火在脚下无声流淌,冰冷地映照着阳台上的两人。一杯是顶级红酒的醇厚馥郁,一杯是少年饮下的苦涩与决然。而楚砚平静的眼眸里,倒映着这灯火,也倒映着一条早已铺就、通往权力巅峰的冰冷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