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那一天并不多么特别,真的,回想一下,天上挂着五月下旬的太阳,地上吹着五月下旬干裂般的风,面前走着每日都轮番晃动的那些脸,中午李凡和经理一起陪人吃饭,吃着吃着,包厢里突然闯入了几个推销啤酒的小姐,经理大为恼火,召唤领班厉声质问,领班一20多岁的姑娘,只能忙不迭赔笑道歉,李凡从洗手间回来,正望见走出包厢的她一扫和煦,眼神刀子般划向面前的服务生,还没等她为李凡的注视尴尬,李凡就自动移开视线,心中既想笑,也有些茫然,再上饭桌,这图象闪过一会儿便淡了,象是那懒洋洋带着躁热的天气里一个转瞬即逝的梦。
那阵李凡上班常是这种状态,极尽本分,但毫无攻势,说兢兢业业也算,却又常常心不在焉,他对这单位曾存在的极薄脆的梦想,已被消磨得半点儿余香都未留下,每天荡在单位,大概也就是一个影子般的存在,他开始有闲心关注窗外大树的枝叶,关注阳光投到自己地板上的角度,甚至终于留意到手下女职工们的花枝招展——他从没发觉她们就如旋转的陀螺,匆匆轮换着身上的各种颜色。
或许在这样的状态里,他也很难去觉察到那一天的特别,真的,李凡觉得那一天并不特别,他想他的嗅觉与警觉性都已退化,他对那些枯燥乏味事物的敏感已降低到有史以来的最低水平,没错,就是这样,他通向变故的路途甚至没带一点跌跌撞撞。
想想那时该算局势飘摇,减员增效的余波荡漾,大张旗鼓的岗位责任制让职工噤若寒蝉,每次陪经理查岗,都难见几张真正由衷的笑脸,不过李凡对这一切已经丧失玩味的兴趣,日复一日,心里少有涟漪,所谓世界太大,个人太小,目所能及不等于力所能及,他是越来越懒了,至少在上班的那8个小时里,宁愿因循守旧只注视脚下一片天地。
李凡事后玩笑总结说,轰轰烈烈的机构改革就是事故的大背景,当中的自己则早已全身裹满无形的隔阂……回忆当天下午,他曾隐约听见走廊里传来喧闹声,然后看到副经理站在外边窗前,对着楼下边走边喊:经理不在,不在!上来也没用!别让他上来!他当时不是不困惑,但想到这位副经理一向脾气暴躁,居然也就懒得动身去询问,换了从前,李凡怎么可能会作出这种反应呢?倒是手下一个新来的小姑娘,送文件时对他露出满脸的惊讶,叹道:好凶的老头子。
什么?李凡愕然。副经理33岁,青年才俊怎么能被说成老头子?
一老头子,来找经理,好像是为他女儿的事儿,好凶啊。
哦,这样……他反应过来。
还没待他问,小姑娘就转身跑开,此事便象中午那领班小姐的眼波一般,荡着荡着便淡了。埋头忙到快到下班,副经理打来电话:小李,我和经理现在在外面,刚忘告诉你,我桌上有份新来的文件,已经签了字,你根据那个在我电脑里拟一份传给下面的,今天我们都不过来了,明天一早就要。辛苦你……
所谓错误,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尽管接下来的一切实无异样:李凡打了个电话给张阅,然后拿钥匙去副经理办公室里写文件……
他一直写到7:30,再起身天已变暗,身后的窗外传来粘稠的颇似夏季的味道,夹杂着属于夜幕的风声,不远马路上仿佛有模糊的沙尘跳跃,李凡觉得,那很象记忆里暴雨将至的空气。
他急于回办公室给张阅打个电话,让他在他们都很喜欢的那个湘菜馆等他,路上不妨顺便帮他买一盒烟,或者,由张阅先点菜吧,自己已饿得前心贴后背,他想吃锡纸包着的那种麻辣的鸡丁……
在开门走出去的那一刹那,李凡恍惚有过片刻的异样感,实际上他通常都很警觉,甚至有点神经过敏,只是在那灰蒙蒙的暮色与彻骨的饥饿里,他没那种多余的想象力——去预测在这条加班时孤独一人走过无数次的走廊上,竟会碰上那样的意外袭击。
袭击本身是很简单的,只是在李凡头上来一下……用根实心的不到70厘米的木棍。
由于李凡当时察觉异样正打算回头,所以那一下就打在了头部的右侧,对方喊了句“我让你……”——之后的没有听清。下手应该用了不小的劲,非常疼,疼得李凡自己担心起自己的智商是否因此降低……他眼前黑了一瞬,听到所谓“凶器”掉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便见一个影子匆匆窜了出去。
走廊灯没有开,李凡看不清任何细节,他只觉那不是个年轻的背影,跑到楼梯距离不短,对方显得很有些吃力,李凡楞了一小会儿,抓起那根棍子便追上去,眼看那人离楼梯口越来越近,嘴里下意识就骂:你谁啊?站住!有种就别走!
事后回忆,觉得不甚滑稽,那一刻自己虽然狼狈,却也好像莫名的青春勃发,从前和人打架时的怒火久违地溢满胸膛,喊了几句,正欲跑下楼梯的人短暂地转过头来,脸上一片夜幕里的墨黑。
似乎还曾对他哼一声,说:怎么……
接着便跑开了,象从李凡眼前的画面里突然抹掉了一样陈设,只留了串仓皇远去的脚步声。
如果不是被慢慢淌下脸颊的液体糊住了眼睛,李凡绝对会继续追上去,其实就当明白自己正在流血的时刻,他也一心想着追到楼下,可惜,当真看到手掌上的深黑色,他突觉一阵巨响扑腾在脑中……夹杂着不知什么彼岸传来的尖叫声,他头晕目眩,手上的棍子摔在地上,只发软地靠住墙壁,好半天发不出半点声息。
他一直没搞懂,自己那刻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选择性的晕血现象……他从没晕过血,至少体检抽血或者不小心弄伤时都很正常,他还记得自己看着车祸的血流满地也从无异样……他颇觉窝囊恼火,咬着牙摸到走廊的窗户往楼下望,很奇异的,几乎同时,下面满地的灰黑突然变作灯火通明,局大院机关马路上的路灯就在视线平行处撑起连串淡淡的金黄,灯罩尖尖的,椭圆形,望去象柠檬一样新鲜和丰润……李凡有点迷糊,看着那灯火之中仰头瞧他的门卫,一瞬间张口结舌。
门卫正对他着急地挥着双手,嘴里喊得很大声:李主任,李主任上面出什么事儿了吗?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门卫说:就是下午来闹事那个老头子,刚跑出去了,我就觉得不对……不过他怎么会找你呢?他这人真是很蛮,特别胡来,从前就这样……李主任你赶快去医院吧,就去附近这家,要不我陪你去?……
李凡说不用,老许你帮我拦个车好吗?我叫了个我朋友在那边等我。
他并没打算第一时间喊张阅,巧的是张阅正好打了电话来,他说我都在附近了你忙完了没有啊……李凡去医院没有几步路,不过也不敢耽搁,却不知为什么,那天的车那么难拦,老许急得在马路旁跑来跑去,倒是李凡紧压着伤口,望着璀璨光华的车水马龙,不自觉地慢慢沉静。对面音像里传来邓丽君悠扬的歌声,“小城故事多……”甜蜜里带着难以模仿的笑意,一对中学生样的小情侣拉着手从他肩旁擦过,女孩儿软软地撒娇:我要吃圣代,巧克力味道的……
如果知道路边姿态古怪的男人正默默无言往外流血,大家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李凡想着,说不出那份心情……又是悲凉,又是荒诞。
他到了医院,下车便看见张阅,对方眼睛在头上那件染红的工作服上一扫,脸色顷刻就变了,他说: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是你什么同事……
李凡摇头:一会儿说,我头有点晕……
最后缝了6针,方才充其量不过一场噩梦,不打麻药的缝针却简直是酷刑,李凡清晰地听见金属穿过头皮的声音,他熬着,熬着,没提防自己已经痛出了满眶泪水,张阅抓着他的手说:你喊啊,痛就出声,你别死撑!李凡想玩笑一句,开口却哑了嗓子,张阅就急了,眼睛忽闪忽闪眨着,霎那比他更象要哭的样子。
慈眉善目的女医生看得啼笑皆非,只说:快了快了!没什么的,小伙子很勇敢……
弄好了李凡已经一身的汗,他觉得难受,精疲力尽靠着张阅,嘴里只说:我想回家洗澡……
又想起了什么,恨恨地就要把那件带血的工作服扔掉,室内找不到能装的垃圾桶,头转了两下,被走过来的医生呵斥一顿:乱动什么?还不够头晕?现在不能回家,起码留院观察一晚。
李凡却少见地拗起来:为什么要留院?我这不是外伤吗?都缝好了。
医生不容驳斥的表情,现在不能肯定绝对是外伤,既然进了这里就要对你负责!明天上午做个检查吧。
李凡一脸激愤还要说什么,被张阅挡住了,张阅很乖的样子,言听计从,又用那播音员的嗓子问:医生,这儿还有单间病房吗?我们可不可以要个单间啊?
转过头就说他:你是怎么了?这都是正常程序,你现在回去我也不答应。
李凡叹气:我就觉得烦………
你是说可能打错人了?张阅愕然。那人发什么疯?
我认为应该是,不然没理由,我实在没得罪谁……
反正有证人,不能放过他!张阅脸色凛冽。
李凡想想,哼了声,唉,不说这个了。
说着便抓毯子盖在脸上,过一小会,被张阅伸手扯下来。
干吗?不闷啊?张阅挺奇怪的,嘴角含着笑。
怎么都不肯看我?
李凡有点恼也有点莫名,你都说些什么?……
刚才疼不疼?张阅突然挨近他问。
李凡迟疑,点点头:疼,挺疼的,就觉得她缝得好慢……恨不得自己晕过去拉倒。
我也疼。张阅说。
你?李凡咋舌,不会要说“我心疼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