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工作果然是异常繁忙,快到春节,上面却在一片热闹中发下减员增效的文件,李凡几位顶头上司为此很是惶惑,一个星期关门乌烟瘴气弄了几次会议,问题核心无非在于怎么既保证生产质量又安抚人心,但减员率3%,谁还能不有点动荡?
李凡问工会主席,真的3%?
工会主席撇撇嘴,说上头有病成天搞这些名堂,无非数字游戏,3%,让人喝西北风去啊?
党委书记却在一次散会后对李凡说:小李啊,这次肯定有很多思想工作要做,你们各部门一定要多配合局长。
所谓“局长”,有时大家又叫他“经理”,李凡他们这里基本是这样:这个局上面还有分局,分局上面还有总局,总局上面还有最核心的某某部……总之层层上升,10年前整个机构形式上统统改组为股份制,叫法上就从那时乱了套,什么“局长”“经理”“老总“……
李凡做出和书记一样肃穆的表情,“真的减员那么多?”
书记看着很憔悴,说:3%是没可能,但裁一些是绝对的。
全局动员大会上,每个领导轮番发言,“所有人都要动员起来正视这个现实”,少有的没有喧哗声的大厅里,李凡只见张张如临大敌的脸,口号写得合情合理,李凡听来甚至带点鼓励大家走向新生活的慷慨乐观,但换个角度想真是残酷,下面的职工多半几十岁了,没什么技能每月仰仗的就这点工资,谁有闲心和李凡一样玩味字眼?失业意味着家徒四壁,意味着整日相对儿女可怜巴巴期盼吃饭上学的眼神,意味着绝望象风暴般席卷得地面不剩一片落叶……
李凡有点郁闷,只低头玩弄圆珠笔,一边的工会主席好像百无聊赖,凑过来说:小李,我们上次的节目得了一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
真的?李凡见工会主席两眼放光,只好也面露兴奋。
“当然,几百个节目参赛啊……下月所有得奖节目总汇演,告诉电视台的张主播吧,你们不是比较熟吗?就说找个时间我请你们吃饭,哈哈。”
我和他熟?李凡听得一惊。
不熟?上次好像还见你们一快儿逛超市嘛。
有吗?李凡笑。那大概是偶然碰上,不过我有他手机,我通知他。
晚上,李凡和张阅说这个,张阅摇头叹,“真是天网恢恢。”
李凡失笑,什么天网恢恢,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
张阅也笑,这叫富于个人色彩的用法。
过了会儿,有点吞吞吐吐地问李凡:你和我……真没压力呀?
李凡盯着电视看新闻,边看边说:当然有,大概还没到来。
又说:来源于自己的应该很少,来源于外界的应该较多。
张阅等他继续,李凡却停住了,好像突然变得惜言如金,反而问张阅:你呢?
张阅一楞,我?
我不是你们那圈子的,也许你也有压力?
圈子……张阅有点迷惑,瞧着李凡的眼睛,又象想到些什么,噤口不言了。
李凡摸摸他的头发,“你最近挺沉默呀,老发呆,有心事吧?”
“也许你的压力比我还大?”李凡歪头诧异,神情又带些自嘲,两人相看一会儿,李凡起身走了。
“去哪儿啊?”张阅问。
李凡披着大衣从卧室里出来,一笑:我下楼买烟,你呆着吧。
张阅也一笑,帮我买块巧克力……
这么爱吃怎么不见胖?李凡穿鞋。
简单,我天赋异禀,张阅走他面前,猖狂地撩起外衣。
李凡却死死看他一眼,视线滑向别处,“哎,没发现你买了双新鞋呢?”
靠,李凡你装君子?张阅难以置信。
李凡大笑,我会君子?
亲了张阅一下,他说:等我,我回来就“小人”。
什么“等我”?张阅靠在门口暗叹,这一小会儿我可能跑哪去吗?
李凡嘴上的黏糊,仔细一分析总显得特别幼稚,许多与他本人极不和谐的废话。李凡行为上的黏糊倒是细致实用,比如知道张阅皮肤过敏,沐浴露就挑得比较精心,知道张阅怕冷,早上有时会先起来开着空调让张阅穿衣,这些说来和平日的李凡也不够搭调,但出现得多了,张阅也就渐渐不再惊骇,琢磨类似细节简直已开始成他私下一大乐趣,有时他心血来潮,想拿从前别处得过的温柔做一比较,却发现自己依稀只记得卧室淡蓝色的灯光,他不甚迷惑,因为他向来记忆力超群,生活方式也不是惊人复杂,绝无理由让这些那些这个那个通通淹没在氛围里,直到有一天,他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也许是因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刻骨铭心过那些欢爱的细节?虽然那些肩头的眼泪让他多么快乐,那些情话又让他多么翻江倒海地甜蜜过啊。
那曾经的陶醉放在今日的陶醉旁,显得确凿无疑的寒酸,他忍不住会默默自问:也许一切旧情都是如此?
……黯然失色,光彩全无,人有了时光这个伴侣,一切都挥别得更加干净,对他来说,诸多曾经的欢爱的确那么象小时候大热的午夜汗浸浸张开眼,灰黑中隔着蚊帐看到的窗外——总觉得好多画面闪过,好多声音飘来,却看不真切,似醒非醒。
似乎是李凡感染了张阅,不然我们的张阅不该这么细腻入微地感性,偶尔,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每一天都罩在这样的氛围里,他当然知道这并非事实,可他乐于推进这样的联想,如果生命是无边无际温柔的、飘渺的、轻飘飘的、水一样缠绵的淡蓝色,那该多好……
有时候他也会突发奇想:淡蓝色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代表意义?
不得不说,自从和李凡在一起,张阅的思维便正式迈入了如此繁杂、飘忽、天马行空的新阶段。
李凡好半天才回来,掏给张阅一大包巧克力。
“这么多?”吃惊。
“跑哪儿去买了?”
“楼下没这个牌子,前面一个超市买的。”
“难怪挺久……”
“路上碰到熟人,聊了会儿。”
“叶蜜吗?”张阅眼睛眯起来了。
李凡盯着他,诧异但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