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贺生年拳心紧握,眉心紧蹙,似在强压什么情绪,屋内静悄悄的,窗台瓷瓶内桂花枝的香味,与菩萨身上散溢出的沉香味道交织,是种让人沉静的气氛。
地念菩萨见人一直握着拳心缄默不语,他将手中的白色小药粒静静搁在桌角,“你若不想同我说,便去邕王面前忏悔罢。”
贺生年猝然跪下,膝行到菩萨脚边,一手抓住他干净无暇的衣角,“大师这不是要我去送死么,我暗中给邕王下疫,险些给小邕王下药,雍王府的人岂会放过我。”
地念菩萨手中撚着的佛珠停顿片刻,微微俯身盯着跪地的少年看。
贺生年松开手,有些回避那双纯澈神圣的瞳眸,他睫毛微颤,不悦的回忆于脑海中再一次浮现。
那年他六岁,跟别的小叫花一起去城墙根要饭,入冬后的天气骤降,自清早开始飘雪,小生年抖着身子缩在墙边,脚边的破碗里一个铜板都没讨到,白雪将碗底覆盖。
天气不好,嫌少有人外出,今日是讨不到铜板或剩饭了,小乞丐们唉声叹气起身,欲寻暖和些的地界避风雪。
所有小乞丐都起来了,唯独衣衫褴褛的贺生年上下牙打颤,仍旧缩在墙根。打算同乞丐群一道走的小哑巴,转身朝他比划手语,“你怎么还不走,这鬼天气是要不到饭了,再不走要被冻死。”
小哑巴同他年龄相仿,两人还算相熟,日常相处中他也懂一些手语。贺生年冻得鼻尖通红牙齿打颤,摇摇头。
今日他必须得要到饭,张伯病了,两天没吃东西了,他们没钱看病,再没饭吃,怕是身子骨挺不住。
张伯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乞丐,四岁那年贺生年的娘亲上吊去了,他一夜之间成了孤儿,没饭吃只能混入乞丐群,因年龄太小,总被欺负,张伯格外照顾他,分给他吃的,将自己的衣服给他穿,哄他睡觉。张伯与别的乞丐有些不同,他识字,在郊区寻了个山洞当自己的窝,别的乞丐都很脏,但张伯十分干净,衣裳虽破,但没有别的乞丐身上的酸臭味,居住的洞内亦收拾的整整齐齐,张伯将四岁的贺生年领回山洞,给他洗头补衣裳,教他认字,有次爷孙俩外出要饭,一个锦服小姐多赏了张伯几个铜板,张伯用那些钱给贺生年买了两块桂花糕。
娘亲在时,疯疯癫癫痴痴傻傻,从未好好照顾过贺生年,贺生年第一次感觉到温暖,是从瞎眼的张伯那里得来的。他很愿意跟着张伯,一随就是两年。
入冬后,张伯身子越发不行,手上脚上全是冻疮裂口,已不能行走,贺生年只好一个人来要饭,今日下雪,他在风雪中坐了两个时辰,他亦想寻个避风的地界暖和暖和,可若今日要不到饭,他担心张伯会死,张伯死了,他怎么办。
贺生年抖着满是冻疮几乎冻僵的手,自怀中掏出半块血玉,上头有玄鸟的纹痕,安平郡的人都晓得玄鸟乃贺氏一族图徽,邕王府亲卫手中的旗子上印着的便是玄鸟。
小贺生年不懂玉,不知这半块玉值不值钱,曾有想卖玉换吃的想法,张伯说既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不应变卖,留着为好。于是这块玉一直留下来。
走出几步的小哑巴,见贺生年手中捧着一块血红的玉,白雪缀到上头瞬间融化,十分扎眼,于是掉头跑到他身边,手语询问这玉的来历。
贺生年紧紧抓紧血玉,嘶哑的声调,“我娘死前给我的,我娘说我爹是邕王,这玉是邕王给她的。”
小哑巴瞪大了眼睛。
贺生年收起玄鸟红玉,想起她娘疯疯癫癫的,说不定是臆想,他怎么可能是那泼天富贵与权势的邕王的儿子。
他曾去邕王府门口要过饭,见到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邕王,着一身月白锦袍,仿似画里不食人间疾苦的小仙童般,小邕王牵着一条黄狗出来玩,拿香喷喷的鸡腿逗小狗,馋坏了饿了一整天肚子的贺生年。
小邕王给黄狗喂了足足三个鸡腿,黄狗吃饱了再吃不下,他手中还剩一块,见到墙角边巴巴望着的小乞丐,跑去递给他。
随身的丫鬟赶忙跑去将主子拉开,嘴里叨叨着小主可要离乞丐远些,被伤了被碰脏了如何是好。
贺生年吃了一半鸡腿,另一半他要留给张伯,他见小邕王被拥护着进入金漆碧瓦的恢弘府门,这才转身离开。
人与人的命,果然是不同的,有人是天上月,有人是阴沟泥。
雪天,极少人上街出行,城墙门口亦是行人寥寥,贺生年用意念坚持着,想着路过的人见他可怜的份上赏些吃食,不知不觉僵晕过去。
巡逻的城门护卫踢醒了他。
“还以为死了,险些扔你去死人坳,不想死快些走。”护卫随手扔下一个馒头走了。
贺生年从雪堆里捡起馒头,无视上头沾的雪渣,急忙凑到嘴边囫囵塞几口,他太饿了,可刚吃两口又停住,不行,先给张伯吃,张伯还病着。于是他撑着发僵发麻的腿站起来,打算先回山洞,随手一摸,胸口空空,那块血玉不见了。
贺生年顺着乞丐们留下的脚印寻到一个挡风草垛,小哑巴果然不在,他问乞丐们小哑巴去了何处,有个乞丐抓着身上的虱子说方才小哑巴向他打听邕王府怎么走。
贺生年赶忙往邕王府跑,露脚趾的鞋踩在深雪里,又湿又冷,刺骨的凉。
王府门前站着一队带刀护卫,贺生年不敢靠近,他想小哑巴应该拿着那块血玉认亲去了。
他躲在一颗树后面,踟蹰着,突然紧阖的朱红门扇自内打开,两个罩着斗笠的小厮擡着个麻袋出来,贺生年虽小,预感一向准,他娘亲死的那一天他莫名心慌气短,然后果然出事了,现在莫名心慌的感觉又浮上胸腔,他依着不好的感觉,偷偷跟着两个小厮去了一处僻静的路边。
小厮四处望望,街上不见行人,于是将麻袋随手仍在道边旮旯。
风雪中,小厮的谈话声依稀传到贺生年耳朵里。
“扔这合适么。”
“大雪天难不成真扔去郊外的死人坳,一个乞丐而已,无人在意。”
“哎,你说这小乞儿究竟是不是邕王之子。”
“我跟你说,我那相好的伺候在王妃身边,前些年邕王的贴身丫鬟怀了身孕,王妃将那丫鬟毁了容又好一顿打,后来那丫鬟跑了。那约莫是七年前的事,看那小乞丐的年岁,没准真是婢女生下的孩子,本想着那顿毒打孩子应该没了,不成想没掉。”
“啧啧啧,可惜了,邕王的种啊,王妃眼里不容沙,邕王晓得王妃暗中处理了丫鬟,亦不过问。”
孱弱的贺生年站在风雪中,好似一股风能将他这一小只吹跑,他望着两个小厮的背影彻底消失,这才眨了眨眼睛。
他娘亲确实被毁了脸,用簪子划了上百道口子,有时疯疯癫癫道自己命不好,有时候掐着他脖子压抑悲痛地朝他怒吼,说他本是富贵命却在这乱世中遭罪,不如早早去投个好胎。
贺生年收回思绪,跑去扯开麻袋,小哑巴早断气了,身上无伤痕,不知怎么死的。
贺生年明白,小哑巴是代他去死的,今日找上邕王府的若是他,那么小哑t巴便是他的下场。
他揣着好不容易得来的馒头,沿着风雪跌跌撞撞走去郊外山洞,手脚麻了,心也麻了。
抖去满身的雪花,他搓搓小手哈着气,捧着馒头走进山洞,“张伯,我给你带馒头来了。”
洞角的火堆早灭了,草床上的人没回应,贺生年小跑过去,摇一摇张伯的肩,没动静。他的小手覆上张伯的额头,欲探人温度,是不是烧过去了,手心却触了一片冰凉。
张伯去了,贺生年如往常一般躺在张伯身边,将那个咬了两口的馒头放在张伯手里,他瑟缩着肩膀呜咽着,听着洞外呼啸的风雪,本是清澈的瞳仁里一片茫然……
跪地的贺生年一句话都没说,薄唇紧抿,他不晓得菩萨已从他悲恸的眸底,探看了他记忆中的过往。
地念菩萨收回视线,不忍再看下去,世人疾苦,贺生年记忆中的那场雪,仿似落在菩萨那颗悲悯万物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