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佟语非分到脱壳房的名额,纯属运气。
转调记者部后,她虽表现出色成绩斐然,但资历摆在那儿,按惯例还需再等上一年半载,不过自八八年首次“房改”启动以来,住房商品化进程加速推进,随着旧城改造和新城开发,大批商品房涌入市场,配套政策也日趋完善。去年一年间,报社两度提高购房补贴,并将补贴纳入了工资体系,选择放弃分房资格并自行购房的员工可获得经济补偿,这使得不少对住房要求较高的家庭,主动放弃了条件欠佳的脱壳房,一时间那些面积狭小和位置偏僻的脱壳房出现了大量空置,佟语非就这样进入了候选名单,只需补足市场租金的差价,就能提前接手一套房子。
向程媛请假那天,程媛把消息告诉了她,她惊喜不已,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考试结束的第二天,就和莫道言去了房管局,把名字从房本上移除,一周后重新提交了分房申请,二月初,最新公布的分房名单上便出现了她的名字,她分到的脱壳房和红旗小区相隔两个街道,五十平的两小居,客厅小得只能放下一套餐桌凳,但坐北朝南采光好,最重要的是,一砖一瓦都是她挣来的,这种踏实感是任何房子都比不了的。
冬去春来,刚过四月,单位门口的枫树便早早开了花,嫩黄的花粒间杂着几颗紫蕊,在风中簌簌作响,衬着斑驳的旧楼,格外娇艳。
佟语非的上半年过得兵荒马乱,二月考研放榜,她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惊艳众人,四科满分四百分,她考了三百五,英语竟考出了八十分,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三四月辗转于采访与复试之间,但努力没有白费,复试成绩亮眼,总成绩依然第一,只等着邮寄的通知书,九月入学;五月,她和莫道言两度踏入民政局,调解员认出他们这对熟面孔,见复合无望,钢印一落便终结了这段婚姻。
走出民政局那天,她对莫道言说:“我做到了。”
他回给她一个笑:“以后,万事如意。”
同月,福利房分配尘埃落定,她计划十八日搬家,莫道言主动提出帮忙,原本事事顺利,却不想在叶以默那儿出了岔子,叶以默这些天跟着莫道言学会了打球和下棋,尤其是后者,简直棋痴化身,每晚必要厮杀几局。
搬家计划就这样搁浅,直到六月仍悬而未决。
六一那天,她下班回来,见天色尚早,便收拾东西搬去自己的房子,搬到大半,转头瞥见叶以默正窝在客厅沙发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龙人》,遂关掉电视,催促道:“别看了,该走了。”
“小龙人!”
叶以默突然闹起脾气,抓起她刚买的香蕉就往门外扔。
她情急之下一巴掌拍在叶以默背上,拉着人往楼下走:“要死啊你,”
“别动手!”莫道言搬着两个纸箱子,跟着来到楼下,“傻子也有尊严。”
“你还说!要不是你教他那些东西……”
“是人就该有享受生活的权利。”他截住话头,“你要走便走,他留下。”
“简直荒谬!他怎么能跟着你?”她气得声音发颤,“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莫道言脸色一下变了,转头就要往回搬:“那就别走,正好看看我想干什么。”
“还给我。”
她上前想夺回箱子,莫道言拽着不放,争执间箱子砰然落地,里面的东西哗啦散了一地,要命的是摔碎了一瓶墨水,深色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一周的采访笔记,她顿时红了眼眶,发了疯似的对他又抓又挠,活像现了原形的狐妖,就像岳父说的,当年和佟意打架时,大约就是这副凶猛模样。
夫妻打架向来是街坊邻居最爱看的戏码,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他不愿成为人人议论的笑话,一把将她扛起径直回屋,事后买了新墨水,熬了通宵帮她把笔记重新誊抄,尽力挽救,好话说了几箩筐,可她始终不肯原谅。
“我不管你了,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吧。”
她扔下叶以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叶以默自然还要回去,三天看不到佟语非就不安宁。
莫道言带着他去了她的新家,房子依然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进门的时候,她正站在木质梯子上贴淡绿色墙纸,报纸折的帽子歪戴在头上,脸颊蹭了道石灰粉,像个刚下工的女匠人。
“等我弄完了,你们再进来。”几天前的不快似乎已被她抛在脑后,她转头对他们笑着说,“进来换拖鞋,我刚拖的地,别踩脏了。”
她吃饭的餐桌用了折叠式的,客厅没有其他杂物,只留了饭桌和四张凳子,空间顿时敞亮许多,她煮了冰镇绿豆汤,拌了花生毛豆,还炸了一盘猪脚,被他和叶以默闷头吃了个精光。
等叶以默睡下,她没急着赶他走,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香槟,给他倒了满杯,语气诚恳:“莫道言,恭喜你。”
这个月对新立集团和莫道言来说,可谓双喜临门,公司在电冰箱行业一举蝉联国家质量管理奖,更在中国家用电器协会主办的全国质量评比中荣获金奖,通过连续兼并百余家中小企业后,产量扩张近百倍,已跃居全省榜首,明年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的计划也已提上日程,真正坐稳了全国同行业龙头地位。而他本人刚被评为“十大杰出青年民营企业家”,作为最年轻且创富能力最强的代表,受到了市领导的接见与嘉奖,成了西城最炙手可热的商界新贵。
今早的《西城晨报》头版头条全是他的报道,刚上架就被抢购一空。
莫道言没碰那杯酒,只低声说了句:“对不住了。”
“对不住什么?”
“新闻。”
集团势头正猛,领导班子成为媒体追逐的焦点,陈怀礼不爱露面,采访全推给了年轻人,周定和与童兆阳成了财经电视台的常客,季西林被交大聘为客座讲师,莫道言一贯低调,只接受纸媒专访,还再三强调“只谈工作”,但千防万防,还是被钻了空子。
就在他那篇光辉报道的同版角落,挤着一则百来字的“婚变传闻”,这位创业天才和西城的骄傲欲结束名存实亡的包办婚姻,而“攀高枝的发妻”却纠缠不休,并附带了几位“亲友”或“邻居”发言作证,绘声绘色的描述里,连他们上次的搬家争执都被歪曲成佟语非劝他回心转意无果,转而“以死相逼”意图败坏他的名声,配图里那个指着他鼻子大骂的狰狞背影,完全是个疯女人。
文章通篇没直接点名佟语非,却提到了她的职业单位,还扯上陈觉遥,明摆着要人顺藤摸瓜,这则爆炸性的新闻靠着陈觉遥大名的引流,瞬间转移了公众视线,舆论迅速发酵。新立的支持者们把公司电话打爆了,一边倒地批判她表面为女性发声,实则是旧时代妇女做派,根本不配做记者,让莫道言不要妥协,以免毁了商业前途。
他都不得安宁,她面对的处境想必更糟:“我会让报纸刊发更正声明。”
“不用了,治标不治本,何况报纸上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她似乎并不在意,“是有人打电话向报社投诉施压,可我的报道成绩摆在那儿,谁也抹不掉,威胁不了我。”
“可事实根本不是他们写的那样。”
“谁在乎呢?你现在发声明,别人只会觉得是我逼你的,事实胜于雄辩,等以后我们没了联系,断了交集,别人想抓把柄也抓不着,时间久了,自然就没人骂我了。”喝完酒,她利落地收起桌凳,送他到门口,“莫道言,你的才华还远远没发挥到极致,未来有无限可能等着你去创造,别为这种小事烦心。”
“你觉得这是小事?”
“不小,但我扛得住。”她倚着门框,笑得轻松,“你好好的,做你的事就行。”
“可我不想你扛!”他突然将她拽进怀里,双臂如铁箍般收紧,“佟语非,我好不了的。”
腰肢被勒得生疼,整个人像被浇筑进铜墙铁壁中,几乎喘不过气,她浑身发软,被他带着踉跄地后退,撞翻了身后刚摆好的桌椅,慌乱中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并没用多大力气,他却像受了重击,闷哼一声松开了手,整个人重重撞在门板上。
洁白的衬衣上,一抹刺眼的血色正慢慢晕开。
“流血了!”她惊呼着冲上前,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怎么会流血的?”
“我后悔了。”他呼吸粗重,扯动着苍白的唇角,“我祝你万事如意,但绝不包括……离开我还能无动于衷。”
她顾不上回应,掀开他的衣服查看,右胸处赫然一个拇指大小的伤口,鲜血正不断渗出,这是……半年前的那处枪伤吗?可都过了这么久,怎么还像新的一样,边缘还泛着新鲜的粉红色?
除非,它从来就没愈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