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二十三年
第109章二十三年
“他来台的时候被人打伤过腿,腿脚一直不便,晚年的时候坐上了轮椅,但一生未曾有过跌宕坎坷。他与我母亲婚姻幸福,只生下我这一个孩子。”
“他是因为脑溢血去世的,离世也比较突然,他和妹妹有过书信往来,但儿孙之间没有交集,其实我们家里的条件算是相对不错,我认为父亲有能力离台赴陆认亲,但他都没有。”
但他都没有。
隋燃双手捏合着玻璃杯,一头黑发,眼光中留下沉默。裴冬青则是在身边,擡手喝了口水。
“他从不在我们面前提起裴家的事,更别说要把骨灰埋回大陆,他没讲过这种话。”
决绝如同纵深的沟壑,横在陌生的两岸家庭之间,不知是因改名换姓而无法伸手,还是憎恨被抛弃的童年。回家的念头一旦被搁下了,就是彻底不再回头,隋燃比任何人都懂这个道理。
“这些信….”裴冬青指着问。
“这些信是我们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的。”郝秦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那个红色笔记本。
他轻轻叠放与信件上层,像是归还。
“我昨晚看了叔父的信,简体连笔看起来虽然吃力,但我也都全部读完,我理解叔父思念父亲的心情,所以特意找来这些书信给你们,待你们带回去烧给叔父,也可让他们快点相聚。”
“谢谢叔叔。”
“最近如果有时间我回趟金门,我把这个小兔子带给父亲,不枉付你们千辛万苦过来一趟。”
“不辛苦。”隋燃摇头,除了这三字却也憋不出其他。
“我母亲你们就不必挂念了,登不上族谱,也真的和你们家没什么关系。”
这话叔叔说的足够冷漠,让隋燃不得不瞪大了眼睛看他。
从古至今,华夏土地就信仰家族血脉,只有慎终追远,才能民德归厚。你流着谁家的血,就传承这个门户的香火。结婚是个大事,丧葬也为上礼,凡事必请,大家族年末总要聚到一起,走亲访友,越是高朋满座,日子越显生旺。就算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陌生亲戚,也能在知道血缘关系后,凭空生出一些亲切感。
靠谱为寻宗谱而归。大门大户有谱寻根,世世代代登门记录,顺着文字演变一路跌宕,只是如今谁又能保证血脉相连的人,实为靠谱。
隋燃就是个不靠谱的人。
不论是家谱,还是本质,她觉得自己就是没有归属。乡愁实为男人的愁,他们有来亦有归,就像裴天衡不用寻亲。他不屑,就也不在乎。
而女性不同。
她们飘荡,随风而落,在世人眼中好像无需乡愁,更不必寻根。所以隋燃会让裴父疑惑。
隋燃坐在阳光下面,睁开眼认真瞧郝叔的模样,她知道今日辞别后,这位陌生人与她再无机会见面。
郝秦长得清雅,身子板正,头发和年纪差不多的裴天衡比确实略微花白,鼻翼有裴家的基因,显得窄挺清隽,只是被下巴上的青茬,衬托一副焦态疲累。
“你们父亲….”
郝秦还未说完,裴冬青就接过话,“我们来寻亲不是因为公事,这些信不会被任何工作而利用,也不会产生宣传舆论,您放心,我们离开之后不会有人来打扰您的生活。”
郝秦听到这话点头,便也无话可说。
三人把信物交接,走出店门口挥手再见,三双眼睛相对,却冷冷悬隔开来,微妙的陌生。
“一路平安。”
长辈先开了口,一句不太亲近的嘱托,让隋燃想起大学时离家前,爷爷总站要亲自送到机场,站在安检口皱眉,嘴里念叨着一路顺风,她总反驳飞机要逆风飞,说顺风不吉利。
她抱着文件袋里的信件,弯身时黑发被风吹落,“您也保重身体。”
裴冬青接过妹妹几本相册,跟着说:“谢谢郝叔了,那我们走了,您保重。”
保姆车在街口等待,她们今晚得住回高雄,等待后日回沪。
人和车几步远,两人都抱着怀中的东西埋头走路,直到上车小冰问起,裴冬青才说了情况,但兴致不高,念叨两句就又变沉默。
三个小时车程。
隋燃从年份最久远的开始拆看,那蜡黄的信封破损严重,纸张薄如蝉翼,她小心翼翼的用手捧着阅读,生怕一个急刹车,搞得这些旧物支离破碎。
「民国59年,春节….」
春节台湾热闹,天后宫前舞龙舞狮,好不热闹。原定初一清早阿妹要和我去烧住高香,烧点金纸,这是郝先生在时就有的规矩。
他说只要能顺利来台,要得去妈祖庙还愿,这是渡海时福建同僚嘴里念叨的事,他是个湘北人,怎会真的相信我们家乡海上女神,我道他还愿不真切,所以才会被调派金门,最后在厦门附近坠机身亡,葬身大海。
不知道是妈祖保佑他无。
让他死在大陆边缘,起码不必再隔海飘摇。他离开高雄前,每逢佳节都带我去看灯会,高挂起的红笼上写着祝福,海岸边放的水灯上写着姓氏。我总会看着水灯越飘越远,期待着它漂洋过海能告诉那边的人,我还活着,也希望那些死在海里魂魄,能够早点上岸。台湾人喜欢称死了的人“好兄弟”,又叫目的为“夜总会”,这里人慢活,又敬重,倒也有趣。
郝先生会花大价钱买好些个水灯,放给他的好兄弟,他说得让夜总会亮起来。只是命运轮到他时,像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的好兄弟亲手将他送进了夜总会。
张琴先接到了眷村的通知,后有接到军营的通知,让她替我去领三万块的抚恤金以及五千块的丧葬费。没人送遗体,也没人送骨灰,带我们办手续的人说郝先生死在对岸了。
那人提了一嘴,说他就算没死在对岸,回来也是得蹲牢,不如死了痛快,还能给我这个未成年的番薯仔剩点钱度日。
后来我才知道,是郝先生手底下的飞行员受不了金门严控,思乡太过,直接开着战机就冲向对岸。郝先生也知道出现判逃者,他这个上司也难辞其咎,干脆上了机追赶出去。
接过没等对岸先轰炮,他的手下毫不留情冲他开了一炮,郝先生躲闪不及,当场坠机身亡。后来我托人去金门打听,据说跟在他死在对岸,应该会有人替他收拾。
都说养子送终,他带我来台也是为此。
结果命运玩笑,最终还是落得一人坠空死去。
阿兄我记得你儿时带我拜过地公,逢年过节我们也去庙里上香祈福,愿天地显灵,天官赐福。而现在,我也能携妻登庙,挑起祠堂敬香的职责。但原谅阿弟拜的不是裴家老祖,磕的是郝家先人的头,你儿时给我讲过《老虎不上榉红灯的人》的故事,让我不敢自洽身份,更也不敢庙堂对峙,生怕睁眼后天打雷劈,魂魄不负。
其实今日酒席亲戚无几,一郝先生只有我一个儿子,没和张琴生下旁枝,二是外乡人移渡此地毫无亲眷,本就孤苦。我怕酒席寒碜冷落,便写信给了眷村玩伴,把能叫的就都叫了,欣荣也怕我大喜事倍感寂寞,也给各校同学写了信,大家坐火车纷纷赶来,倒也没让场子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