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二十三年
第108章二十三年
民国59年,春节。
阿兄如见,我是言弟,戒严时期不胜驰系,念顺问。天气薄露渐凛,快到新年,先行问候新岁安吉,平安康健。原谅我多年来首次下笔给你写信,直至二十六岁,昨夜婚娶才敢提笔与阿兄分享。
此数年来,夜不能寐。生怕我们如已生离死别,若丧魂魄怕体无安定,只是今日实在大喜,反复惆怅才下笔述况,却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寄离高雄,是否能到达你手边,又或者它危险至极,会让我送入狱中,但我已顾不上犹豫,只望转此代面。
阿兄我这状况繁多,不尽不具,只能阿弟随想随写。
先为你介绍弟媳,这是春节大事,我终成家为夫,你也可以放心下,她叫彭荣欣,是本地人比我小四岁,她父亲在辅仁学院当国文□□,我有幸在彭老先生堂下听课,拜与师会时随见荣欣,那时她还是女娃,我没动心思。后民国49年《自由中国》被审查,她父亲因帮忙校对攥编副刊受到波及,月刊停下后,恩师横祸落狱,彭家因此家道中落。
彭父怕女儿遭殃便将她托付于我,让我一定待她如亲妹,视如己出。直到民55年初,台湾开始规划起九年国教,彭师彻底恢复自由身,且受重聘回辅仁国中开始教书育人,她这才于父亲相聚。
她和恩师团聚原是好事,但对我来说却有些残酷。
我知道月有阴晴圆缺,看到镜重圆时倍感高兴,却不禁想起自身处境,有感惆怅。是数年来种种因果令人痛首,若又及昏聩往事,想必又得另起家书便不再赘述。
或许是因为我和荣欣自读书起相伴为伴,我理解她为父日夜担惊,她也理解我思乡苦楚,我们互为依赖多年,至此分别才察觉情感早已飘摇,我情不自禁有了妄思,因此我允求恩师,予她和我自由恋爱。
欣妹不嫌我是外省人,也不在意我曾住过眷村,更包容我身上那点军阀后人的毛病,也不理会闲言碎语,平日吃饭记得我口味咸重,天冷为我添衣,家里植物叶茂繁盛都有她一份功劳,只是我身份太过剥离,也时常难为自己,不仅事业平平毫无起色,生活起居也都是懒忙,但她无怨无悔的衷心嫁我。
我庆幸自己娶了这样一位贤妻,今夜多喝一杯金门高粱,于是忍不住在信中与兄长分享我的喜事。
修得良缘和降生在何世道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有侥幸性。奈何我还未懂事就落得异乡,依稀记起的童年时光,都是阿兄的面容,这令我梦魂牵绕,令我无法做别家男儿。
说起故土,这又让我难以下笔。
眼前闪过街口前院的井水,井口砖被磨的锃亮,我跟在你身后往井里望,差点坠落,井底下水浑浊,但小桶放进去舀起来,你捧了把水喂到我嘴前,我吞下一口便冻的发颤,那时太小不知道什么叫做甘冽,后我在眷村也见到福建同乡打了口井,味道清甜无比。
母亲容貌我给忘尽,实感不孝,但还好台湾也能见到很多古厝,红砖码摞的屋檐,高翘的屋脊,挺拔蜿蜒的排座。每次我路过这些巷落,总能想起你背着我在巷口穿梭。你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番薯,你一手栓牢腰上你我捆连的绑带,一手拨开烤焦的外皮,我两眼直盯黄瓤,生怕你自己独吞。结果你擡手喂进我嘴里,那番薯甜腻,尽管外层带着土腥味,内里夹生,但我还能记得那天的味道。
写了一晚,自知这信已无法转寄,那并闻我记忆里的来台经历,好让你细知我状况,好勿念勿忧。
只是我不知在信中如何称呼郝先生,长兄如父,对兄称他人作父,心中总有德亏。
但郝先生对我极好,我平日惯称为父亲,如今交谈之中,我便作郝先生罢了。
称郝先生为父,称呼改起来很难,自我离开故乡时还记得父亲丧葬,因此无法及时改口。
当年离开我们并没有直接登船,迁离的队伍舰和壮丁船不同,大小不一,人们纷纷想要先逃,因此港口人满为患,挤的破头血流,有不少尸体横竖在码头,腐臭滥腥的味道灌满船舱,还没等在海里要摇晃,我就哭成泪人。
郝先生见我不安,和物资管理的人要来了几块咖啡焦糖,塞进我嘴巴里,让我含着,他告诉我想苟命就得听话闭嘴,不然会和船外烧伤的孩童一般,彻底的葬于码头浮尸之中。
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死活,更听不懂他口中浓厚的湖南乡音,我只知那舌中焦糖,甜里带苦仿佛要咬掉我的舌头,我被奇怪的味道蒙住了嘴巴,听话的噤了声。
他嫌挤船会让我不适,于是四处打听航班,可当时的飞机都是满载,里面都是坐着去台北开会的高级军官,他级别不够只能挤船,于是我们骂咧的登了船,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飞机原是他的座驾。
在基隆落港前,他特意嘱咐我会有军队来查,我们登船前他们也来查过,只是我对带着帽子的人说不认识郝先生,却被一颗焦糖收买,于是下船前他特意提醒,说我如果再乱说话,就把我扔进海里。
说来郝先生五大三粗,但对我字里行间也没太粗蛮,他知道让我称呼他父亲有些为难,尤其是我说话也是闽南口音,和他湖南口音相差甚远,于是他只是让我做个哑巴,问什么都点头即可。
离开故土的那段时光里局促又不安,且郝先生走路极快,拉着我疾步时我总容易跌倒,因此事后想起总觉时光匆匆,仿佛年纪跌断。
我们到台北后就住在训练营宿舍内,说是家属院,但大部分军人没有带来家属,男性偏多,孩子几乎少见。
他为了照顾我,特意要了一间偏远后舍,但不用和别人挤在一起,每天早上将我喊起,送进托管所后便离开,又是突发紧急情况,我就只能在拖所干巴巴的等。
拖所照顾孩子的老师是个温州人,是郝先生下属的妻子,她总坐在窗口唉声叹气,如果晚上等不到人来接我们这帮鬼头,她就把被褥铺在地上,随后拖张桌子摆在教室正中央,叫来一群女人陪着她围桌子打麻将。
郝先生爱看书,会偶尔随身携带小本文志,他也会抱我在膝上坐好,教我读书认字。那时他看的书中还是简化字,只是版本不一,台湾文字还未有定论。有时他看的书中还夹带英语单词,他读一遍后让我我跟着复述,只是他乡音过于浓重,导致我读书后才发现很多单词读音有误。
我不到八岁那年,金门战况越发紧张,到了读书年纪他不想耽误,拖了好多关系为我奔波,想选个好学校让我念书,只是外省人终究是外省人,再是在职军衔也不能转入本地私校,尤其他在高雄同僚较少,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只好放弃让我读了读眷村内的学校。
眷村是外乡大集合,台北和高雄建造了众多眷村来供外省人居住,五湖四海的乡音,比比皆是,大家相融有时亲切,但又因习惯问题会困顿劳累。郝先生去金门之前,给我留下了一笔钱财,随后将我托管给另外一位温州女人,那应该算他情人。
郝先生在家乡也有婚嫁,只是他当时在忙着一线作战,没有机会与妻子相守,他开始是不想负她,但又不知能何时归乡,因此半路见到我,觉得面相有缘,就起了主意将我带走抚养。
但随着来台时间久远,时局动荡,他自知归乡彻底无望,于是将百年偕老抛之脑后,便于其他女人开始来往。我只记得六岁时他时常酗酒,是那女人送他回家,我搀扶不动郝先生,只好请她送进门。郝先生总爱搂抱她的腰肢,她会说当着儿子的面不好。
我那时还不习惯与他父子相称,更不喜陌生女人叫我儿子,便冷脸寡言,连杯水都不曾递她喝过。
后来郝先生调遣于金门,金门在战火中变成了孤岛。
再之后多年,我和郝先生便了无音讯。
温州女人姓张,叫张琴,当年是上海音乐厅里的演奏女,会弹一手好钢琴、手风琴。她住在眷村,名义上是照顾我,实则是为了找个地方居住,顺便捞一笔郝先生的工资。
但她照顾我不错,不缺我衣食,平日里会带我去琴房,偶尔喝醉了会拉着我赤脚在木地板上转圈,随后落泪弹琴。
我第一首钢琴曲是她教的,四手联弹,什么音都不懂,她手指向什么方位,我就朝白键按下去,弹一会她嫌无趣,又躲到一旁抽烟。
眷村前后都当她是郝先生的未婚妻,那时候外省人不可能娶到内省人,他们天天在我耳边闲说,说没钱就只能娶到阿里山的野丫头,他们说的像是做人口买卖,令人骇闻。
所以我照顾荣欣,脑海里总能回荡村里的闲言碎语,说台湾本省女人眼薄势力,外省人的头发丝在她们眼里都是臭的,因此我养成爱了干净的习惯,总不会让白背心染上一点脏污,每日晨洗起第一件事会用凉水洗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体面。
阿兄看到这可别笑我,那时我不懂什么情之所起,只是不想让她看低了我们这些外省人。